李世民班师回朝已有数月,那场未竟全功的远征所带来的阴影,却并未随着时间流逝而彻底消散,反而如同慢性毒药般,悄无声息地浸染着帝国的核心,尤其是那位曾经意气风发、如今却难掩疲惫的帝王。
细心的朝臣们发现,陛下临朝听政时,虽依旧保持着那份洞悉秋毫的敏锐与不容置疑的威严,但那双曾经灼灼如烈日、能令奸佞无所遁形的眼睛里,偶尔会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涣散与力不从心。他批阅奏章的时间似乎缩短了,有时甚至会倚在御座上,借着垂旒的遮掩,短暂地闭目养神。那在迎驾时便被李承乾窥见的鬓边白发,如今已蔓延得更为明显,如同秋霜过境,再昂贵的染膏也无法完全掩盖那从生命深处透出的灰败。
更让一些近侍感到忧心的是,陛下开始频繁召见一些方士模样的陌生人。这些人并非朝廷官员,却能从宫城的侧门被悄然引入,在两仪殿的偏殿或甘露殿的内室,与陛下进行长时间的密谈。随后,太医院奉御便会接到一些古怪的指令,要求采集某些稀有的、甚至带有毒性的矿物与草药,如丹砂、雄黄、曾青之类,送往将作监下属一个被严密看守的丹房。那里,日夜炉火不熄,飘散出混合着硫磺与金属灼烧的奇异气味。
这一切,自然逃不过虽然“躺平”但依旧身处权力漩涡中心的李承乾的眼睛。他虽将政务尽数推给长孙无忌,整日看似沉迷于庖厨之乐,但东宫自有其消息渠道。关于父皇召见方士、设立丹房的消息,如同细小的冰碴,一点点落入他看似死寂的心湖,激起圈圈不安的涟漪。
他记得那个来自后世的、破碎的梦境里,似乎就有关于“丹药”的模糊印记,伴随着的是一种不祥的预感。那些用金石炼制的所谓“仙丹”,在他残存的现代常识里,与剧毒无异!
一种并非出于权力算计,而是源于最原始血脉亲情的焦灼,在他心底悄然滋生。他可以怨恨父皇的严苛,可以抗拒储位的束缚,但他无法眼睁睁看着父皇走向一条显而易见的自毁之路。
这日午后,李承乾罕见地主动前往两仪殿问安。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敷衍了事,而是刻意停留了片刻。当他行礼完毕,抬头看向御案后的父皇时,恰好捕捉到李世民正将一小枚朱红色的、龙眼大小的丹丸就着温水服下。一股极其淡薄、却异常刺鼻的硫磺与金属混合气味,隐隐在空气中飘散。
李承乾的眉头瞬间拧紧,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他脱口而出,声音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尖锐失礼:
“父皇!”
李世民刚刚服下丹药,正闭目感受着那臆想中的“温热药力”流转全身,被儿子这突兀的一声打断,不悦地睁开眼:“何事惊慌?”
李承乾也顾不得礼仪了,上前两步,指着父皇面前那个尚未合上的、散发着异味的紫檀嵌螺钿丹药盒,语气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怒:
“您……您真的在吃这些东西?!”
他的目光紧紧盯着李世民的脸,试图从中找出服食丹药后的异常迹象。“儿臣听闻,这些方士所炼的丹药,多用丹砂、水银、雄黄等剧毒之物!非但不能延年益寿,反而会戕害身体,侵蚀五脏!父皇,此等虎狼之药,碰不得啊!”
他的言辞激烈,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断定,仿佛他才是精通医理的圣手,而那些被陛下奉为上宾的方士,不过是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
李世民看着儿子脸上那毫不掩饰的担忧与反对,微微一怔。他已经很久没有在承乾脸上看到如此鲜活、如此直接的情绪了,哪怕这情绪是反对他的。然而,这反对触及了他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恐惧与渴望。
他的脸色沉了下来。身为帝王,被儿子如此直指其非,尤其是在他自觉日渐衰颓、试图抓住救命稻草之时,这无疑触动了他最敏感的神经。
“放肆!”李世民的声音带着惯有的威严,但细听之下,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与烦躁,“朕召用的皆是得道高人,所献丹方乃上古秘传,岂是你能妄加评议的?”
“得道高人?”李承乾几乎是嗤笑出声,他想起梦中那些模糊却笃定的知识碎片,语气更加激烈,“不过是些故弄玄虚、欺世盗名之徒!他们若真有长生不老之术,为何自己不先羽化登仙?父皇!您清醒一点!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长生药!那些丹药吃下去,只会……”
“够了!”
李世民猛地一拍御案,打断了他的话。胸膛因怒气而微微起伏,那刚刚服下丹药后臆想出的“暖流”,此刻仿佛化作了燥热的火焰,灼烧着他的理智。他死死地盯着李承乾,眼中是帝王被冒犯的怒意,但更深处的,是一种被说中心事的狼狈,以及一种……油尽灯枯前的悲凉与固执。
殿内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侍立的内侍们吓得魂飞魄散,恨不得将自己缩进地缝里。
长时间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良久,李世民那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垮塌了一分。他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与人争辩的力气,那股帝王的怒火如同潮水般退去,只剩下无尽的疲惫与苍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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