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十年的冬天,格外的冷。长安城被一层厚厚的、铅灰色的云层笼罩着,凛冽的北风如同哀嚎,卷起地上的残雪和枯叶,拍打着朱红的宫墙,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天地间一片肃杀,仿佛连神明也在为即将发生的悲剧而沉寂。
终究,还是到了这一天。
立政殿内,压抑的悲声终究化作了彻底的、绝望的恸哭。当那象征着国母薨逝的钟声,沉重而缓慢地敲响,一声声,穿透寒冷的空气,传遍宫城的每一个角落时,整个大唐的心脏,仿佛都随之停滞了一瞬。
长孙皇后,这位辅佐帝王、母仪天下、以贤德着称的一代贤后,终究没能熬过这个寒冷的冬天,在病榻缠绵数月后,温然长逝。
噩耗传来,东宫之内,李承乾正在临摹一幅字帖。笔尖在听到钟声的刹那,猛地一顿,浓黑的墨汁在宣纸上洇开一大团丑陋的污迹,如同他此刻骤然收缩的心。
他缓缓放下笔,站起身,走到窗边。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枯槁的树枝在风中颤抖。没有惊呼,没有立刻涌出的泪水,他甚至感觉不到太多的意外,只有一种沉重的、冰冷的、早已预知的宿命感,如同这冬日的寒冰,从四肢百骸慢慢冻结至心脏。
该来的,终究来了。
他换上早已准备好的素服,步履沉稳,甚至显得有些过分平静地走向立政殿。沿途遇到的宫人皆身着缟素,面露悲戚,哭声不绝于耳。这真实的、弥漫在空气中的悲伤,与他内心那片死寂的平静,形成了尖锐的对比。
立政殿内,白幡垂落,烛火摇曳,香烛的气息与残留的药味混合在一起,营造出一种令人窒息的悲凉。皇后的凤榻已被素帐遮掩,灵位设于殿中。
李世民一身素缟,背对着殿门,站在灵前。那曾经挺拔如山、承载着万里江山的脊梁,此刻竟显得有些佝偻,仿佛一夜之间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他没有哭出声,但那微微颤抖的肩膀,那紧握成拳、指节泛白的双手,无一不在诉说着这位帝王内心无法言喻的巨痛。
李承乾默默地走上前,在灵位前的蒲团上跪下,依礼叩首。动作标准,一丝不苟,却透着一种机械般的麻木。
他抬起头,看着那冰冷的牌位,看着摇曳的烛火后母亲那温婉的画像。脑海中,两个时空的记忆疯狂交织、碰撞。
是此刻寂静灵堂里冰冷的现实?还是千年梦境中,那个得知母亲死讯时,哭得撕心裂肺、几近昏厥的、年轻的自己?
在那个漫长的“梦”里,他已经为她哭过太多次。在得知噩耗的瞬间,在被废黜流放的路上,在黔州每一个孤寂的夜晚……泪水早已流干,悲伤早已被岁月和绝望磨成了刻骨的钝痛,深深埋藏在了灵魂的最深处。
此刻,面对着这“再次”降临的永别,他竟感到一种诡异的抽离。仿佛一个早已看过剧本的演员,重新站在舞台上,演绎着已知的悲剧,所有的激烈情绪都在上一次演出中消耗殆尽,剩下的,只有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
他就那样跪着,腰背挺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眼泪,甚至没有明显的悲伤。如同一尊被冰雪封住的石像,与周围此起彼伏的哭声格格不入。
他的异常,很快引起了李世民的注意。
李世民缓缓转过身。他双眼布满血丝,眼眶深陷,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悲痛与憔悴。他看到了跪在灵前、面无表情的儿子。在他的认知里,承乾虽近来行为乖张,但对母亲的孝心却是真挚的。此刻皇后崩逝,他作为嫡长子,理应悲痛欲绝,何以……如此平静?平静得近乎冷漠?
一股混杂着悲痛、不解甚至是一丝恼怒的情绪涌上心头。他步履沉重地走到李承乾身边,伸出手,那只曾经拉得开强弓、握得住乾坤的手,此刻却带着轻微的颤抖,重重地落在了李承乾的肩上。
“乾儿……”李世民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充满了疲惫和一种试图引而不发的情绪,“哭出来吧……别憋着……朕知道你心里难过……”
那手掌的温度透过素服传来,带着父亲的力量,也带着帝王的威压。这是安慰,也是命令。
李承乾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哭出来?
他何尝不想像周围的人那样,放纵地、毫无顾忌地痛哭一场,将心中那积压了千年的悔恨、悲伤与无奈尽数倾泻?
可他做不到。
那情感的闸门,早已在无数次梦回和现实的煎熬中锈死、封堵。
他缓缓抬起头,迎上父亲那双布满血丝、充满了探究与痛楚的眼睛。在那双锐利的眼眸注视下,他努力地、试图调动起一丝应有的悲恸。他用力地眨眼,挤弄着面部肌肉,试图酝酿出泪水。
最终,只有眼角勉强渗出了几滴生理性的、冰冷的湿意,挂在长长的睫毛上,欲落未落。与他内心那片干涸的荒漠相比,这区区几滴泪水,显得如此苍白而虚伪。
他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出的声音干涩而空洞,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麻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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