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水,静静流淌在赵国公府的书斋窗棂上。已是深夜,书房内却依旧亮着灯。当朝司空、赵国公长孙无忌屏退了侍从,独自坐在紫檀木书案后,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一本摊开的、封面没有任何标识的线装簿册。
簿册的纸页已然写满大半,墨迹新旧不一。这并非普通的笔记,而是他私下记录当朝太子、他的亲外甥李承乾言行的“观察日记”。起初,这只是源于一个舅舅和辅政大臣对储君品行学业的习惯性关注,但近来,这本日记的内容却变得越来越诡异,让他这个历经风雨、洞察世情的老臣,也感到阵阵心惊与困惑。
他提起笔,蘸了蘸墨,就着摇曳的烛光,开始记录今日在两仪殿宴请突厥使臣时发生的一切。笔尖在纸上游走,发出沙沙的轻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贞观八年,十月某日,突厥使臣阿史那啜入朝。宴间,使者炫耀武力,言辞倨傲。太子……”
写到此处,长孙无忌的笔顿了顿,眼前仿佛又浮现出李承乾那副慵懒随意、却又语出惊人的模样。他深吸一口气,继续写道:
“……太子于席间,忽言突厥帐篷冬日寒冷,劝其效仿中原,‘盖房子,烧炕,暖和’。语出,四座皆惊。阿史那啜怒,几致冲突。陛下以‘小儿戏言’圆场,然……”
他的笔再次停顿,目光变得深沉。他没有立刻写下结论,而是缓缓翻回前面的记录,重新审视那些曾经被他视为“荒唐”、“顽劣”的条目。
“八月十五,中秋家宴。太子醉酒,指月为‘烧饼’。陛下怒斥,然终赐披风。看似失仪妄言,然‘烧饼’之喻,粗鄙却形象,于民间或可引为笑谈,无形中拉近与庶民之距,消解‘月神’之神秘,暗合陛下‘务实’之政风。此举,蠢耶?慧耶?”
“九月初三,闻东宫遣人秘制怪车图,双轮,无辕,谓可‘人力骑行’。宫婢见之窃笑。然观其图,结构精巧,链条传动,似非空想。若成,或于驿传、民生有奇效。奈何材料、工艺所限,终成画饼。然其思,已超越匠作之藩篱。”
“十月初一,朝议粮价。太子于殿外随口言‘晒粮可久存,以平粮价’。陛下追问,推说杂书所见。此法看似简陋,然直指仓储损耗之要害,推行易而成本低,若果真有效,功在千秋。绝非不学无术者所能道。”
“十月十二,魏征闯宫进谏,笏板震天。太子伏案装睡,嘟囔‘梦里吃火锅’。气走直臣,看似顽劣不堪。然‘火锅’为何物?竟能于梦中念念不忘?其应对方式,看似无赖,实则以柔克刚,使魏征重拳落空,无可奈何。此非急智乎?”
“十月廿五,太医诊脉,言太子腿疾‘不治自愈’,归因于‘随意比划’及宫人揉按。‘随意’便能疏通经络?那套怪异动作(后探知似名‘八段锦’),暗合导引之术,揉按之法,亦精准异常。巧合乎?”
一桩桩,一件件,单独看来,皆是太子的荒唐罪证。可当长孙无忌将这些碎片串联起来,放在一起审视时,一股寒意却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这些言行,表面荒诞不羁,屡屡挑战礼法,惹怒重臣,败坏自身名声。但若剥开那层“顽劣”的外壳,细究其内核:
· “烧饼”喻月—— 解构权威,贴近庶民。
· “晒粮”之法—— 直指民生要害,务实有效。
· “火锅”梦呓—— 巧妙化解正面冲突,保全自身。
· “八段锦”与揉按—— 拥有超越太医署的养生或医术知识。
· “盖房烧炕”之议—— 于外交场合,以看似无心之言,挑动对方神经,展示文化优越,其胆量、其时机把握,岂是一稚子所能为?
· 那未成的“怪车”、秘制的“新犁”—— 其思路之奇巧,已然跳出了当下工匠思维的局限。
更重要的是,太子在做这些事的同时,成功地给自己披上了一层“不堪大任”的保护色。朝野上下,包括陛下在内,大多只看到了他的“荒唐”,却忽略了他这些“荒唐”背后,偶尔闪烁的、令人心惊的“亮点”!
他是在藏拙!
一个清晰得可怕的结论,浮现在长孙无忌的脑海中。
可他才十五岁!一个深居宫中、备受宠溺(也曾备受压力)的少年,如何能有这般深沉的心机?这般老辣的手段?这般……超越时代的见识?
那场所谓的“腿疾”,那场“静养”,究竟发生了什么?难道真有“仙人梦中授艺”这等虚无缥缈之事?还是说……他背后有高人指点?可谁又能指点出“晒粮法”、“八段锦”、“曲辕犁”、“自行车”这些闻所未闻的东西?
长孙无忌放下笔,靠在椅背上,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烛火将他沉思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
他想起妹妹长孙皇后那忧心忡忡的眼神,想起陛下近来谈及太子时,那复杂难辨、既怒其不争又隐含一丝微妙期待的态度,想起魏王李泰那日益显露的野心和才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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