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刚过,太液池的冰还没化尽,柳梢却已冒出了鹅黄的芽苞。只是这早春的暖意,似乎并未透进太尉府那间坐北朝南的书房。
长孙无忌坐在书案后,手中捧着一卷《贞观政要》,目光却落在案头那方崭新的铜印上。印是昨日吏部送来的,刻着“特进光禄大夫”六个字,秩同正一品,却无实职——这是朝廷给致仕重臣的最高荣衔,也是明明白白告诉他:该退了。
书房门被轻轻推开,长子长孙冲端着茶进来,看见父亲手中那方铜印,脚步顿了顿。
“父亲……”他欲言又止。
“说。”长孙无忌放下书卷。
“今日朝会上,陛下又提了官员七十致仕的章程。”长孙冲斟茶的手有些抖,“说要从……从今年开始严格执行。”
长孙无忌沉默。他今年六十九,按新章程,还能再赖一年。可满朝文武都盯着他——太尉若不带头,谁肯乖乖致仕?陛下这招高明,用他这块招牌,去敲打所有占着位置不肯退的老臣。
窗外传来几声鸟鸣,清脆得刺耳。长孙无忌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在先帝的书房里,君臣二人也曾谈起老去与退出。先帝那时还不到五十,却已感慨:“人如草木,当春生,当秋落。若强留枯枝,新芽何以生?”
如今,轮到他是那根“枯枝”了。
“冲儿,”他缓缓开口,“去请中书舍人,拟致仕表吧。”
“父亲!”长孙冲扑通跪下,“您还可以……”
“还可以什么?”长孙无忌笑了,笑容里满是疲惫,“还能在朝堂上和年轻人争?还能通宵批阅奏章?还能……”他顿了顿,“还能揣测陛下的心思?”
最后这句说得很轻,却让长孙冲哑口无言。他想起这半年来,父亲越来越沉默,越来越谨慎,有时在书房一坐就是半天,却什么也不做,只是看着墙上那幅先帝御赐的《江山万里图》出神。
或许,真是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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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仕表递上去的第三日,宫里的赏赐就送到了太尉府。
不是寻常的绸缎金银,而是一个巨大的、用紫檀木打造的礼盒。盒身雕着松鹤延年纹,盖子上贴着一道明黄封签,上面是皇帝亲笔:“贺太尉荣休”。
送礼的队伍排出半条街,引来无数百姓围观。长安城谁不知道长孙太尉要致仕了?可这阵仗,未免也太隆重了些。
长孙无忌在正堂接旨。宣旨太监念完一长串褒奖词,最后才笑呵呵地说:“太尉,陛下特意嘱咐,这礼盒要您亲自打开,一层一层地开。”
礼盒抬到堂中。长孙冲想帮忙,被太监拦住:“陛下说了,必须太尉亲启。”
长孙无忌深吸一口气,走上前。盒盖掀开,第一层铺着红绸,上面躺着一把做工精致的摇椅。椅身是上好的黄花梨,扶手打磨得温润如玉,椅背的角度经过精心计算,正好是半躺时最舒服的弧度。椅上还搭着块柔软的狼皮褥子。
“摇椅?”长孙冲愣住了。
宣旨太监笑道:“陛下说,太尉劳累半生,该享享清福了。这椅子是工部最好的匠人做的,摇起来一点声响都没有,最适合午后小憩。”
堂中几位来观礼的老臣交换着眼神——摇椅?这礼……倒是别致。
第二层是套茶具。不是官窑常见的青瓷白瓷,而是一套质朴的紫砂壶,配六个小杯。壶身刻着两句诗:“闲看庭前花开花落,漫随天外云卷云舒”。落款是个“乾”字,是陛下亲刻。
“这壶是宜兴新贡的紫砂,”太监继续解说,“陛下亲自挑的泥料,看着不起眼,泡茶却能存香。太尉往后闲来无事,可以品品茶,养养壶。”
第三层是本书。蓝色封皮,上书四个大字:《摸鱼指南》。
堂中响起压抑的笑声。长孙无忌却笑不出来——他想起两年前,陛下让人给他送这本书时的情景。那时他还是权倾朝野的太尉,以为陛下在敲打他。如今看来……或许那时候,陛下就在为他今日的退休铺路了。
书很薄,翻开却是手抄本。前半部是养生之道,什么“午时小憩,可延年寿”,什么“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后半部是闲趣,教人怎么养花、怎么钓鱼、怎么下棋不伤神。字迹娟秀,像是宫女誊抄的。
“陛下说,”太监忍着笑,“太尉往后不用早起上朝了,可以照着这书,学学怎么……怎么悠闲度日。”
三层礼开完,堂中气氛已从肃穆转为微妙。老臣们窃窃私语,都说陛下这礼送得贴心,又透着说不清的古怪。
长孙无忌却盯着礼盒——底下还有一层。
他伸手掀开隔板。最后一层没有红绸铺垫,只放着一张纸。纸是户部专用的硬黄纸,上面印着表格,格子里写着字。
长孙无忌拿起来,仔细看。表格最上头写着:“致仕官员月度绩效考核表”。下面列着项目:每日晒太阳时长(建议两个时辰)、与老友聚会次数(每月不少于四次)、读书练字进度(自定)、参与孙辈教育(鼓励)、保持心情愉悦(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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