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长安,天黑得早。才申时三刻,户部衙门的窗口已经透出昏黄的灯火,像一头在暮色中迟迟不肯入睡的困兽。然而这灯火并不宁静——伴随着烛光摇曳的,是噼里啪啦永不停歇的算盘珠子声,急促、密集、带着某种濒临崩溃的焦躁。
户部正堂里,十六张长案排成四列,每张案前都坐着个埋首的吏员。他们左手翻着厚厚的账册,右手在算盘上飞舞,指尖翻起处,木珠碰撞声连成一片,像夏日骤雨敲打瓦檐。可仔细听,这声音里夹杂着压抑的咳嗽、疲惫的叹息、还有偶尔算错时低低的咒骂。
主事郑清源已经三天没回家了。他眼下乌青,胡茬凌乱,手里这本《贞观十二年江南道夏税收缴总录》才核到第七页,已经错了三处——一处是银钱折算错误,一处是亩数对不上,还有一处干脆是上一任主事抄录时漏了整一行的数据。
“混账!”郑清源一拳砸在案上,墨汁溅出,污了刚写好的复核单。
旁边的老吏员头也不抬:“郑主事,省点力气吧。这才哪到哪?后面还有秋税、盐税、茶税、市舶税……按现在的速度,咱们能在上元节前把去年的账理清楚,就算烧高香了。”
郑清源颓然靠回椅背。他今年三十有二,进士出身,满腹经纶,当年也曾写出“春风得意马蹄疾”的诗句。可自从进了户部,他的人生就只剩下无穷无尽的数字。十年了,他亲眼见过不止一个同僚因长期熬夜核算,眼底出血、手腕劳损,甚至有个老吏员倒在算盘前再没起来——说是猝死,其实就是活活累死的。
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戌时了。按照宫规,各衙门此时该下值了。可户部的算盘声依然如故,甚至更急促了些——因为尚书刘政会刚刚传话:陛下明日要问今年全国的税银总额。
“逼死人啊……”郑清源喃喃道。
他不知道的是,此刻的皇城里,也有人被这算盘声吵得睡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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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露殿的暖阁,李承乾正批阅奏章。子时的更鼓刚敲过,他揉了揉发涩的眼睛,准备就寝。可刚一躺下,远处户部方向隐约传来的算盘声就飘进耳朵——不是一声两声,是绵密的、不绝于耳的一片,像千万只蚕在啃食桑叶。
他坐起身。
“王德。”
“老奴在。”王德从外间应声而入。
“户部……又加班?”
王德苦着脸:“回陛下,刘尚书说今年税收账目繁杂,各道呈报的格式又不一,光是折算、核对、汇总,就要耗去月余时间。这还只是去年的账,今年的……”
李承乾没说话。他下榻走到窗边,推开窗。冬夜的寒风灌进来,带着远处那令人心烦意乱的噼啪声。他忽然想起前世——不是这个世界的前世,是更遥远的那个记忆里,有个叫“电子表格”的东西,可以在弹指间完成千万次计算。
可这里是唐朝。没有电,没有芯片,只有木头珠子串成的算盘。
但……算盘为什么不能改?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就像野火般燎原。李承乾转身回到案前,铺开宣纸,提笔就画。他画的是算盘,又不是算盘——框架还是那个框架,但每根杆上的珠子变了。传统的算盘是“上二下五”,他改成了“上一下四”,中间加了横梁,梁上还嵌了个可以滑动的“定位珠”。
“王德,去将作监,把赵大锤叫来——就是上次做烟花那个。再叫两个精通算学的官员,现在就来。”
王德一愣:“陛下,这都子时了……”
“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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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后,将作监的工坊里灯火通明。
赵大锤搓着手,看着皇帝画在纸上的古怪算盘图样,眉头皱成了疙瘩:“陛下,这……这上一下四,够用吗?寻常算盘上珠一颗当五,下珠一颗当一,您这……”
“够用。”李承乾拿起一根炭条,在地上列算式,“你看,传统算盘拨‘六’,要动上珠一颗、下珠一颗。可改成上一下四后,拨‘六’——直接拨上珠一颗、下珠一颗,少了一步。”
他边说边用炭条在地上写:“更重要的是这个‘定位珠’。”他指着图纸上横梁中间那个可以左右滑动的小珠子,“打算盘最易错的是什么?是数位对不齐。一长串数字,拨着拨着就忘了自己是在百位还是千位。有了这个定位珠,每算完一位就滑过去标记,绝不会乱。”
工部派来的算学博士杜仲明眼睛亮了。他凑近图纸看了许久,忽然一拍大腿:“妙啊!上一下四,珠数少了,拨珠次数反而可能减少。更重要的是这定位珠——对对对,下官核对田亩账目时,常因数位错乱重算,一错就是一整天!”
赵大锤虽然不懂算学,但他懂手艺。他拿起图纸仔细端详,手指在空中比划拨珠的动作,渐渐也明白了:“陛下,这活儿……臣能做!用黄杨木做珠子,楠木做框,横梁嵌铜槽,定位珠嵌磁石,滑到哪里吸到哪里,绝不跑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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