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后的第三场秋雨,把长安城洗得透亮。雨水顺着太极殿的琉璃瓦淌下来,在殿前玉阶上积起一汪汪明镜似的水洼,倒映着铅灰色的天空和匆匆来往的绯紫官袍。
殿内,气氛比天色还沉。
户部尚书刘政会捧着一卷账册,声音发苦:“陛下,去岁致仕的三品以上官员二十七人,按例每人年给‘恩俸’三百贯;五品以上四十三人,每人一百五十贯;九品以上……二百余人,虽俸微薄,然累计之数亦达万贯。加之抚恤、赏赐、年节补贴,光养老这一项,户部今年已支出了——”
他顿了顿,吐出一个数字:“八万贯。”
殿中响起细微的抽气声。八万贯,够修五十里官道,够赈济三州灾民,够养一支五千人的边军一整年。
李承乾坐在御座上,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扶手。他没看刘政会,目光落在殿柱上一只结网的蜘蛛上。那蜘蛛忙忙碌碌,从这根丝爬到那根丝,织着一张精巧却脆弱的网。
“刘卿,”他忽然开口,“你说,若是朕现在致仕,一年能领多少‘恩俸’?”
刘政会愣住了,半晌才结巴道:“陛、陛下乃万乘之尊,岂有致仕之说……”
“万一呢?”李承乾笑了,笑容有些自嘲,“万一朕老了,糊涂了,干不动了。或者……万一有人觉得朕该‘颐养天年’了呢?”
这话说得轻,却让殿中几个老臣脸色一变。他们想起不久前那场未遂的宫变,想起杨妃那句“退位让贤”,想起陛下当众说的那些关于番薯、夜市、百姓生计的话。
长孙无忌告病没来,但所有人都知道,太尉府的门槛这几天都快被踏破了——都是去探口风的。陛下会不会秋后算账?会不会清洗前朝旧臣?最重要的是,等这些老臣干不动了,朝廷还会不会管他们?
人心惶惶,像这秋雨,绵绵密密,无孔不入。
李承乾站起身,走到殿门前。雨丝斜飘进来,打湿了他玄色龙袍的袍角。他看着那些水洼,看着水洼里破碎的天光,忽然说:
“朕昨夜做了个梦。”
殿中安静下来。
“梦见朕老了,头发白了,牙齿掉了,坐在甘露殿的台阶上晒太阳。”李承乾的声音很轻,像在说别人的事,“内侍省送来的膳食,从四十八道减到二十四道,又减到十二道。朕问为什么,他们说——陛下,您退位了,按例,只能按亲王份例供膳。”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满殿臣子:“朕在梦里就想,等朕真老了,会不会连碗热汤都喝不上?会不会要靠着弟弟们接济?可李治那小子——”他忽然笑了,“你们知道的,他连自己的糖都保不住,朕还能指望他?”
笑声很淡,却像针一样扎进每个人心里。因为所有人都听懂了——陛下不是在说梦,是在说一个残酷的事实:在这个位置上,今日风光无限,明日可能就一文不值。今日是九五之尊,明日可能连口热饭都难。
“所以,”李承乾走回御案前,从袖中掏出一卷纸,“朕琢磨了个法子。”
纸卷展开,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条款。最上面写着五个字:“官吏养老制”。
“简单说,”李承乾指着条款,“从今日起,所有在册官员,每月从俸禄中扣十文钱——对,就十文,不够你们一顿酒钱。这笔钱,户部单独立账,专人管理,不得挪作他用。等官员致仕后,按月领取‘养老钱’,每月……暂定五十文。”
殿中先是一静,随即哗然。
“每月十文,退休后领五十文?”一个年轻官员飞快地心算,“若是三十岁入仕,六十岁致仕,交三十年,统共交三千六百文。退休后每月领五十文,一年六百文,六年就回本了,往后全是白拿!”
“这、这岂不是朝廷倒贴?”
“可若是活不到回本呢?”另一个官员皱眉,“若是致仕后只领了几个月就……”
“那剩下的钱,就留给其他活得久的人。”李承乾接过话头,“这叫‘互助’。年轻的帮年老的,在职的帮致仕的,活得短的帮活得长的。总之,只要这个制度在,只要你交过钱,老了就有一份保障——不多,五十文,够买二十斤米,十斤肉,让你饿不死,冻不着,病了能抓副药,过年能给孙儿包个压岁钱。”
他说得平淡,却像在每个人心里投下了一块石头。涟漪荡开,一圈又一圈。
魏徵第一个站出来,老臣眉头紧锁:“陛下,此制虽善,然有三弊。其一,强制扣钱,恐招怨言;其二,钱数虽微,然积少成多,若管理不善,必生贪腐;其三——”他顿了顿,“若有人故意长寿,岂不成了朝廷负担?”
“问得好。”李承乾不恼,反而笑了,“所以这制度,自愿参加。愿意交的,签个名;不愿意的,不强求。至于管理——专设‘养老司’,隶属户部但独立核算,每季账目公示,谁都可以查。若有人贪了一文钱,朕剥他三层皮。”
他走到魏徵面前,声音压低了些:“魏大夫,您今年六十有三了吧?若是现在致仕,按例年领‘恩俸’二百贯。可若是参加这个制度,每月交十文,致仕后每月领五十文——对您来说,确实杯水车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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