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二十三年,五月庚午日。长安,太极殿。
夜色尚未完全褪去,天际只透出一线鱼肚白,将明未明。然而,太极殿内外,却已是灯火通明,亮如白昼。无数巨大的宫灯、牛油巨烛被点燃,跳跃的火光将这座帝国最核心的殿宇映照得金碧辉煌,却也驱不散那弥漫在空气中的、混合着悲伤、紧张、以及某种山雨欲来般压抑的凝重气息。
殿前广场,黑压压地跪满了身着各式朝服、按品阶排列的文武百官。他们大多低垂着头,不敢交头接耳,唯有偶尔抬起的眼神,泄露着内心的惶恐与不安。昨夜的震动犹在耳边,先帝驾崩的悲恸尚未平息,而那悬而未决的储位问题,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于每个人的头顶。长孙无忌手持遗诏,厉声驳斥李义府提议、力保太子的场景还历历在目,谁都清楚,今日,便是最终定鼎的时刻。
只是,那位即将被推上至尊之位的太子,他……真的准备好了吗?或者说,他……愿意吗?
殿内,气氛更是肃杀到了极致。巨大的蟠龙金柱沉默地矗立,支撑着高远而深邃的殿顶。御阶之上,那张象征着天下至高权力的蟠龙宝座,空悬着,在烛火的映照下,散发着冰冷而诱人的光泽。
李承乾就站在御阶之下,最前列的位置。他依旧穿着那身太子的绛纱袍,依旧倚靠着那根仿佛已成为他身体一部分的紫檀木拐杖。他的头微微低着,目光落在自己前方不远处一块金砖的莲花纹饰上,仿佛那纹路里蕴含着宇宙间所有的奥秘,值得他投入全部的专注。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即将登基的兴奋,没有失去父亲的悲戚,甚至没有对未来的迷茫。只有一种彻骨的、万念俱灰后的麻木。从翠微宫被强行“架”上马车,到昨夜广场上那场关乎他命运的风波,他仿佛都是一个局外人,被一股巨大的、无可抗拒的洪流裹挟着,身不由己地向前漂流。
他能感觉到身后那无数道目光,如同芒刺在背。有关切的,有疑虑的,有审视的,更有不少是带着毫不掩饰的算计与野心的。他知道,很多人并不服气,很多人都在等着看他的笑话,甚至很多人,或许正在心中谋划着如何将他从那即将坐上去的位置上拉下来。
但那又如何呢?
他本就无意于此。
冗长而繁琐的仪式,在礼部官员带着哭腔却又一丝不苟的唱喏声中,一项项进行着。百官跪拜,诵读祭天文,告慰先帝在天之灵……每一个环节,李承乾都如同提线木偶般,被身旁的王安或者礼官轻声提醒着,机械地完成相应的动作。他的灵魂似乎抽离了躯壳,悬浮在半空,冷漠地俯视着下方这场盛大而悲哀的演出。
终于,仪式进行到了最核心、也是最关键的一步——宣读完先帝遗诏,新皇即位,更衣受贺!
所有人的心,在这一刻都提到了嗓子眼。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到了御阶前,聚焦到了长孙无忌和李承乾的身上。
长孙无忌今日穿着一身极为庄重的朝服,手持那卷明黄色的遗诏,面色肃穆,眼神坚定,甚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他深吸一口气,捧着遗诏,一步步,沉稳而有力地走向依旧低着头的李承乾。
脚步停在李承乾面前。长孙无忌的目光复杂地扫过这位外甥苍白而麻木的脸,扫过那根刺眼的拐杖,心中或许有过一丝怜悯,但更多的,是必须完成先帝托付、稳定社稷江山的坚定信念。
“太子殿下,”长孙无忌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郑重,“先帝遗诏在此,命殿下克承大统,继皇帝位,君临天下,抚育万民!此乃天命所归,亦是人伦正道!请殿下……顺应天命,遵奉遗诏!”
说着,他微微侧身,示意身后的环节可以开始了。
李承乾依旧低着头,没有任何表示。仿佛长孙无忌的话,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风。
然而,就在这短暂的、几乎凝滞的寂静中,异变陡生!
早已侍立在一旁的几名内侍监司衣局的内侍,如同演练了千百遍般,迅捷而无声地捧着一套折叠整齐、却依旧能看出其辉煌色彩的衣物,快步上前!为首的老内侍,手中正捧着一件展开的、明黄色的——龙袍!
那明黄的颜色,在殿内无数烛火的照耀下,刺得人眼睛发疼!上面用金线、彩丝绣成的张牙舞爪的龙纹,在光线流转间,仿佛活了过来,带着吞噬一切的气势!
没有任何预兆,甚至没有给李承乾任何反应的时间!
就在他因那抹刺目的明黄而微微愣神、尚未完全理解眼前状况的刹那,那两名身手矫健的内侍,一左一右,极其熟练而又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将那件沉重无比、象征着九五至尊的龙袍,猛地披在了李承乾的肩上!
动作快如闪电,精准而果断!
“!”
李承乾只觉得肩头猛地一沉!一股难以形容的巨大重量,混合着丝绸冰凉滑腻的触感,瞬间压垮了他本就单薄的身躯!那不仅仅是物理上的重量,更是一种无形的、足以将人灵魂都禁锢住的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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