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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股刺鼻的气味和窒息感,是吕云凡对那个午后最后的、模糊的恐惧印记。当他再次对光线有感知时,已经在一个陌生的、弥漫着烟味和廉价香水味的房间里。
这里像是某个简陋的仓库隔间,杂物堆积。一个穿着深色绸缎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女人坐在一张太师椅上,手里夹着细长的香烟。她眼神锐利得像秤砣,精准地打量着眼前这两个“货物”。这就是梅姨,一个在阴影里做“人口生意”的中间人。
“啧,这个小的,胚子真好。”梅姨的目光落在小云凡身上,带着一种商贾审视玉料的冷酷赞赏。他白净的皮肤,懵懂清澈的大眼睛,右眉尾那点小疤更添了几分我见犹怜。“好好养着,以后是能进‘好人家’的料,能卖上大价钱。”
她又瞥向旁边被捆住手脚、依旧在倔强挣扎的吕奕凡。小家伙像头愤怒的小兽,即使被堵着嘴,也用那双喷火的眼睛死死瞪着梅姨,喉咙里发出不屈的“呜呜”声。
“这个……”梅姨皱起眉头,吐出一口烟圈,“性子太野,费粮食还容易惹祸。找个‘硬茬’的地方打发了,黑煤窑什么的,让他们去磨。”
吕奕凡似乎听懂了,挣扎得更厉害,被旁边一个汉子不耐烦地踹了一脚。
小云凡还不完全明白“卖”和“黑煤窑”的含义,但他能感觉到二哥的愤怒和恐惧,也能感觉到那个抽烟女人看自己时,那种不像看人、倒像看家里摆件的眼神。他害怕地往后缩了缩,大眼睛里瞬间蒙上了一层水汽。
“行了,按老规矩,分开放。”梅姨挥挥手,不耐烦地吩咐,“小的这个,我亲自找下家。”
分离的时刻来得很快。吕奕凡被一个凶悍的男人粗暴地拖走,他拼命回头,望向弟弟的方向,眼神里充满了无法保护的痛苦和绝望。小云凡看着二哥消失在那扇破旧的门后,小小的心像是被挖掉了一块,他张了张嘴,却哭不出声音,只有大颗大颗的眼泪无声滚落。
之后的日子,对小云凡而言,是不断转换的陌生环境和无数双审视的眼睛。他被收拾得干干净净,换上相对好点的衣服,像一件待价而沽的精致商品,被展示给不同的、穿着体面些的人看。那些人会捏捏他的胳膊,看看他的牙口,低声交谈着价钱。他听不懂那些复杂的行话,只知道害怕,每次都紧紧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不住颤抖,仿佛这样就能躲开那些令人不适的打量。
几经转手,他最终被带到了粤省一个经济优渥的家庭。这家人似乎对他很满意,支付了一笔不菲的“费用”。他有了暂时的栖身之所,甚至被送去学识字、学钢琴。但他内心深处的恐惧和迷茫从未散去,他像一个漂亮的人偶,乖巧,沉默,却与这个“家”格格不入。他常常在深夜惊醒,望着陌生的天花板,脑海里是二哥最后那双绝望的眼睛和老槐树下模糊的棒冰影子。
命运的齿轮在一次看似偶然的出行中再次转动。几年后,他乘坐的黑色奔驰车,在某个路口,与一辆长途大巴短暂并行。
大巴车窗边,坐着一个风尘仆仆、面容憔悴却眼神执拗的青年——正是已经长大、踏上寻亲路的吕顾凡。他似乎感应到了什么,下意识地望向旁边那辆豪车。
就在那一两秒的瞬间,奔驰车后座的车窗缓缓降下少许,露出一张俊秀白皙的少年侧脸。那是已经初现棱角的吕云凡,他穿着合体的私立校服,目光平静地望着窗外,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与他年龄不符的、被精心教养出的疏离与空洞。
吕顾凡的心猛地一跳!那张脸……那种莫名的熟悉感……像一根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他日夜煎熬的心脏。他几乎要站起身,想看得更清楚些。
然而,绿灯亮起。
奔驰车优雅地加速,汇入车流,朝着与大巴截然相反的方向——金陵城驶去。
吕顾凡的手按在冰冷的车窗上,徒劳地看着那辆车消失在视野尽头,一种巨大的失落感和说不清的悸动攥住了他。他去的沙城,而弟弟(他几乎能确定)则去向了未知的远方。
在金陵,一场更为隐秘的交易完成。吕云凡被移交给了来自京城的范家的人。范家,一个底蕴深厚、规矩森严的家族,他们需要的不是一个普通的养子,而是一个需要被“重塑”、足够优秀、未来能成为家族棋盘中一颗重要棋子的“工具”。
从此,吕云凡这个名字被彻底抹去。
他有了一个新的身份——范智帆。
范家的教育是全方位且严苛的。他被灌输着范家的价值观,学习着各种繁复的礼仪、知识、技能。他的大脑确实聪慧得近乎妖孽,无论多复杂的知识,他都能迅速掌握,成绩斐然,一路名校,名列前茅。范家家主对他这种“可塑性”和“回报率”极为满意,将其视为一件需要小心呵护、耐心打磨,以期未来获得巨大回报的“顶级收藏品”。
“智帆,你要记住,你的一切都是范家给的。你的价值,在于你对范家的忠诚和未来的贡献。”家主的话语冰冷而具穿透力。
吕云凡——不,范智帆——安静地听着,点头。他完美地扮演着被期望的角色,优秀、得体、顺从。那些属于吕云凡的记忆,并没有消失,只是被深深地、强行地压抑在了意识的最底层,如同被封存在冰层下的火种。偶尔,在夜深人静时,一些模糊的片段——槐树的阴影、棒冰的甜腻、二哥挣扎的身影——会不受控制地闪过脑海,带来瞬间的刺痛和茫然,但他很快会用强大的意志力将其驱散。他被告知,那只是无意义的梦境。
他像一件被精心设计的完美商品,一步步按照预设的轨迹成长。高中毕业后,他被送往国外顶尖学府深造,进行为期三年的留学生涯。
这三年,在异国他乡,脱离了范家无处不在的直接影响,他呼吸到了一丝不一样的空气。也正是在这里,一段意想不到的、脱离范家掌控的奇缘,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开始在他被严密封闭的心湖中,漾开了一圈圈细微却无法忽视的涟漪……这奇缘是福是祸,是救赎还是更深的陷阱,当时的他,还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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