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年12月下旬,晚间,川城李家别墅书房
书房的门在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外面世界的最后一丝声响。吕顾凡站在门口,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仿佛要挣脱肋骨的束缚。与客厅的奢华和餐厅的喧闹不同,这间书房自有一种沉静厚重的气场,让他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旧书页的沉郁气息,以及一股清冽沁人的茶香,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奇特的、令人心神稍定的安宁感。红木大书桌后是顶天立地的书架,整齐码放着密密麻麻的书籍和卷宗,墙上悬挂着几幅意境深远的山水字画,角落的博古架上摆放着一些看似古朴的瓷器摆件。一切陈设都透露出主人深厚的底蕴和严谨的品味。
李家煜老爷子并未坐在那张象征权威的大书桌后,而是坐在一侧靠窗的茶海前。一张根雕茶台,上面摆放着精致的紫砂茶具,一个小电炉正咕嘟咕嘟地烧着水,水汽袅袅升起。他穿着一身深灰色的中式褂子,须发皆白,但坐姿依旧挺拔如松,正用茶夹细细地烫洗着茶杯,动作舒缓而专注,仿佛在进行一种古老的仪式。
听到开门声,他并未立刻抬头,只是用那沉稳如钟的声音说道:“来了?门口站着做什么,进来吧。”
吕顾凡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迈动有些僵硬的腿脚,走了进去。他依旧有些手足无措,像一株被突然移植到精美花盆里的野草,与这环境格格不入。他不敢靠得太近,在离茶海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微微垂下头,双手不自觉地攥紧了洗得发白的衣角,声音干涩地问候:“李……李爷爷。”
李家煜这才抬起眼,那双饱经沧桑、锐利如鹰隼的目光落在吕顾凡身上,将他那份局促、紧张乃至一丝不易察觉的戒备尽收眼底。看到年轻人这副老实木讷、如同受惊小鹿般的模样,老爷子眼中非但没有不悦,反而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慈祥的笑意,只是这笑意被他惯常的威严很好地掩盖了。
“坐。”他指了指茶海对面的那个空着的檀木椅子,语气不容置疑,却比在餐厅时温和了许多,“到我这儿,不用拘礼。站着说话,累得慌。”
吕顾凡犹豫了一下,还是依言走过去,小心翼翼地在那张光滑的椅子上坐下,只坐了半个屁股,脊背挺得笔直,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眼神低垂,不敢与老爷子对视。
李家煜也不多说,将烫洗好的一个小品茗杯放到吕顾凡面前,然后用茶勺从茶罐中取出些许茶叶,投入紫砂壶中,冲入沸水。洗茶、冲泡、分汤……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赏心悦目的韵律。他将一杯澄澈透亮、香气扑鼻的茶汤推到吕顾凡面前。
“尝尝,今年的明前龙井,还算清爽。”老爷子自己先端起一杯,轻轻呷了一口,发出满足的轻叹。
吕顾凡受宠若惊,连忙双手捧起那小巧温热的茶杯,学着他的样子,小心地喝了一口。他不懂茶,但这茶入口甘醇,清香满颊,确实比他喝过的任何茶水都要好上无数倍。一股暖流顺着喉咙滑下,稍稍驱散了些许他心头的寒意和紧张。
书房里安静下来,只有电炉上水沸的细微声响和两人轻微的呼吸声。茶香在空气中静静流淌。
过了片刻,李家煜放下茶杯,目光平和地看向吕顾凡,语气带着一丝歉意,开门见山地说道:“顾凡啊,今天晚饭前,我家那个不成器的丫头凤瑛,对你说的那些混账话,做的事,我都知道了。”
吕顾凡身体微微一僵,捧着茶杯的手指收紧了些。
老爷子摆了摆手,继续道:“那孩子,从小被她父母惯坏了,宠坏了,眼睛长在头顶上,说话从来不过脑子,势利得很!我代她,向你赔个不是。你别往心里去,更不用跟她一般见识。委屈你了,小兄弟。”
这番话说得诚恳而坦然,没有丝毫敷衍。吕顾凡连忙摇头,抬起头,目光真诚地看向李家煜:“李爷爷,您言重了。真的……没关系的,我……我没放在心上。”他说的是实话,相比于他经历过的苦难,李凤瑛那点势利眼的羞辱,虽然当时难堪,但并未真正伤到他骨子里。
李家煜仔细观察着他的表情,见他不似作伪,点了点头,眼神中的欣赏又多了一分。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更加温和,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惜:“子崴那孩子,跟我大概说了说你家里的事……唉,我都听说了。孩子,你……是个可怜人啊。”
这声“可怜人”,没有居高临下的同情,更像是一种历经世事的老人发出的沉重叹息。吕顾凡的心像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鼻尖有些发酸,他迅速低下头,盯着杯中晃动的茶汤,抿紧了嘴唇。
“不得不说,这世道……有时候就是这样。”李家煜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苍凉,“苦难专挑穷苦人,麻绳专挑细处断。命运的风霜雨雪,总是先打在那些本就衣衫单薄的人身上。”
吕顾凡沉默着,这句话精准地戳中了他内心最深的痛楚。父亲早逝,母亲劳碌而终,弟弟们失踪……一桩桩,一件件,不正是如此吗?
“孩子,”李家煜身体微微前倾,目光更加专注,“有什么困难,需要我这老头子帮忙的,尽管开口。别硬扛着。”
吕顾凡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慌乱,连忙用力摇头:“不,不用了!李爷爷!真的……没有什么困难。崴…崴哥他……他已经帮了我很多很多了。我……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他。应该是我……欠了您家天大的人情,还不清才对。”他的语气急切而真诚,带着一种不愿再添麻烦的倔强。
李家煜看着他这副急于撇清、不愿接受施舍的样子,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竟被他这质朴又执拗的反应逗乐了,脸上露出了今晚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笑容,哈哈笑了两声:“哈哈,好,好,好孩子!有骨气!行,那就不说这个了。来,喝茶,喝茶。”
气氛因这笑声缓和了不少。吕顾凡暗暗松了口气,也跟着抿了一口茶。
又静默地喝了两杯茶后,李家煜像是闲聊般,看似随意地问道:“听子崴崴说,你老家……是闽城人?还是温州人来着?”
这个问题让吕顾凡怔了怔。他握着茶杯的手停顿在半空,眼神有些飘忽,似乎在回忆很远的事情。他犹豫了几秒,才用一种不太确定的语气低声回答:“算……算是一半吧。”
“一半?”李家煜挑了挑雪白的眉毛,露出感兴趣的神情,“这话怎么讲?”
吕顾凡整理了一下思绪,缓缓说道:“简单的说……我母亲是温州人。我小时候,最早的记忆,好像是在温州那边的一个乡镇。后来……因为一些原因,家里搬到了闽城那边生活。所以,对温州老家的印象……不是很深了,只有一些模模糊糊的影子。”
他话语含蓄,但李家煜何等人物,立刻从这简短的叙述中,结合之前李子崴崴透露的信息,勾勒出了大致的轮廓:这孩子的母亲(赵美芝)出身温州富户,为了爱情(吕卜伟)与家族决裂,远走他乡(闽城),开始了艰难的生活。这悲剧的源头,或许正是源于女方家庭的阻挠和决绝。而之后顶梁柱的坍塌、幼子的失踪,更是雪上加霜,最终将一个原本可能温馨的小家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一切的根源,固然有命运的捉弄(人贩子罪大恶极),但女方家庭当初的绝情,又何尝不是埋下的祸根?而作为当时唯一在场的长子吕顾凡,那份深埋心底的自责,恐怕也是他如今拼命寻找弟弟的巨大动力之一。
想到人贩子的可恶,李家煜眼中闪过一丝与他年龄不符的锐利煞气,那是经历过真正战争的人对邪恶本能的憎恶。他平生最恨的,就是这种伤天害理、拆人骨肉的行径!
压下心中的感慨与怒意,李家煜将话题引向更久远的过去,带着一种长辈的关怀问道:“那……你爷爷奶奶呢?子崴说你父亲是孤儿,早逝。那你对你爷爷那边,还有印象吗?或者,听你父亲提起过什么?”
提到爷爷,吕顾凡茫然地摇了摇头,眼神空洞:“没有印象。我……从来没见过爷爷奶奶,连照片都没有。”但随即,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一直紧绷的脸上,竟难得地浮现出一丝极其微弱的、带着怀念的柔和光泽,“不过……我爸爸还在的时候,晚上睡觉前,偶尔会给我讲他爸爸,也就是我爷爷的故事。”
“哦?什么故事?”李家煜的兴趣被勾了起来,身体不自觉地坐直了些,追问道。他喜欢听这些带着家族传承意味的往事。
吕顾凡陷入了回忆,声音轻缓,带着孩童转述故事时特有的认真:“我爸说,我爷爷……是个很了不起的人。他年轻的时候,去过很远很远的地方打仗,打的是……美国鬼子。”他努力回忆着父亲当年的用词。
“美国鬼子?”李家煜的心猛地一跳!一个模糊却惊人的猜想在他脑海中形成!他的呼吸不由自主地急促了几分,但强忍着没有打断吕顾凡。
“嗯,”吕顾凡点点头,继续回忆,“我爸说,爷爷是志愿军,跨过鸭绿江……在朝鲜……冰天雪地的,条件可苦了。爷爷是步兵,打仗特别勇敢……他所在的部队,番号是……”吕顾凡皱紧眉头,极力搜索着童年记忆深处那个被父亲用带着乡音、充满自豪的语气反复提及的数字组合,“好像是……第四十军……第一百一十九师xxx团?”
“什么?!”
吕顾凡话音刚落,李家煜如同被一道电流击中,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由于动作过猛,他手边的茶杯都被带得晃了一下,茶水溅出几滴在光洁的茶台上。他原本沉稳如山岳的身躯,此刻竟微微颤抖,那双看透世事的眼睛里,爆发出难以置信的震惊光芒,死死地盯住吕顾凡!
“你……你再说一遍?!哪个军?哪个师?!”老爷子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而拔高,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吕顾凡被老爷子这突如其来的剧烈反应吓了一大跳,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他看着李家煜那激动得有些失态的样子,茫然又无措,下意识地重复道:“是……是四十军……一一九师……李爷爷,您……您怎么了?”
李家煜也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翻江倒海般的情绪,缓缓坐回椅子上,对着吕顾凡摆了摆手,脸上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只是那笑容因为激动而显得有些僵硬:“没……没事。小兄弟,不好意思,吓着你了。是老头子我太激动了……”
他端起自己那杯已经微凉的茶,一饮而尽,仿佛需要借助冰冷的液体来压制内心的澎湃。放下茶杯,他再看向吕顾凡时,眼神已经完全变了!那里面不再仅仅是长辈对晚辈的怜惜和欣赏,更增添了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跨越了时空的激动和亲切!
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目光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穿透了时空,回到了那个炮火连天、热血奔涌的年代。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深沉的感慨和命运的唏嘘,缓缓说道:
“孩子……真是……真是没想到啊!没想到我李家煜活了八十五岁,今天……今天还能在这里,遇到老战友、老兄弟的后人啊!”
他转回头,目光灼灼地看向一脸懵懂的吕顾凡,语气充满了一种找到亲人般的激动:
“小兄弟,不瞒你说!你爷爷所在的四十军一一九师,当年在朝鲜战场上,和我们三十八军,那是并肩作战的兄弟部队啊!我们一起挨过美国佬的飞机轰炸,一起在零下三四十度的冰天雪地里急行军,一起打过云山,围过德川!那是过命的交情!”
“三十八军?‘万岁军’?”吕顾凡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这个称号,他父亲吕卜伟在讲述爷爷的故事时,曾带着无比崇敬的语气提到过!
“对!就是‘万岁军’!”李家煜听到这个熟悉的称号,情绪更加激动,用力一拍大腿,眼中甚至隐隐有泪光闪烁,“彭老总亲口喊出来的‘万岁军’!没想到……真没想到,你竟然是四十军老战友的后代!孩子,你爷爷……是英雄!是共和国不该被忘记的英雄啊!”
这一刻,书房里的气氛彻底改变了。那层因为身份、地位、财富而产生的无形隔膜,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源于血与火岁月的共同记忆瞬间击碎。茶香依旧氤氲,但对话的双方,却在这氤氲的香气中,找到了一种远比世俗关系更为牢固和珍贵的联结——那是源于父辈、源于共和国初创时期并肩浴血的家国情怀和战友情谊!
吕顾凡怔怔地看着激动不已的李家煜,心中也是波澜起伏。他从未想过,自己那素未谋面、只在父亲故事里存在的爷爷,竟然能以这样一种方式,将自己与眼前这位显赫的老人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一种莫名的、沉甸甸的温暖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历史厚重感,悄然涌上他的心头。
窗外的夜色,愈发深沉,但书房内,一盏基于血脉与历史的情感之灯,却被骤然点亮,散发出温暖而永恒的光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