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石镇 第5章 沉思

德索莱特离开了政务所，离开了埃莉诺·晨星那令人不适的冰冷目光和沙沙作响的笔尖。他需要空间，需要远离那些象征着束缚与监视的人造之物。他穿过镇子，对那些投向他的、混杂着好奇与麻木的目光视若无睹，径直向着镇外东边那片隆起的高地走去。

脚下的土地从被踩实的土径逐渐变为松散的沙砾和裸露的岩石。风在这里更加肆无忌惮，呼啸着掠过，卷起他的斗篷，试图将他推离这片高地。他逆着风，步伐稳定地向上攀登，直到抵达一处突出的悬崖边缘。

视野豁然开朗。

他站立的地方，是这片荒芜平原的制高点之一。放眼望去，无尽的灰黄与赭石色向天际蔓延，如同大地患上了某种无法治愈的枯萎病。稀疏的、扭曲的荆棘丛像是这片病态皮肤上最后的毛发。远山在视野的尽头呈现出模糊的黛色，沉默而遥远。头顶的天空是毫无暖意的苍白，双月早已隐去，只有一轮有气无力的太阳，透过薄薄的云层，投下缺乏温度的光。

然而，站在这高处，德索莱特心中升起的并非全然是绝望。他俯视着脚下如同孩童胡乱丢弃的玩具般散落的荒石镇。它那么小，那么脆弱，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将其从这片土地上抹去。但正因如此，一种奇特的、近乎荒谬的责任感，开始在他心底滋生。这里是他的流放地，也是他目前唯一的立足点。

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镇子的布局，掠过那些破败的棚屋，最终牢牢锁定在镇子边缘那条宽阔、苍白、如同巨大伤疤般的古老河床上。它从远处的山脚蜿蜒而来，以一种近乎执拗的姿态穿过荒原，紧贴着荒石镇的南侧边缘，又向着更远的、未知的下游延伸而去。河床底部是干裂的泥土和被水流打磨光滑的卵石，不见一丝水汽。

水。

这个字在他脑中盘旋。老马丁说除非赤月掉下来，否则绝无可能有水。但德索莱特的理性告诉他，事情并非如此绝对。这条河床的存在本身，就证明了此地并非永恒干涸。它曾经有水，大量的水。水从何而来？自然是远处的山脉。山脉积蓄雨水雪水，通过地下含水层和地表河流输送。既然有如此宽阔的河床，说明地下很可能并非完全死寂。

他的思维飞速运转。地势。荒石镇坐落在这片高地，而河床的位置略低于镇子，但远远高于更下游的平原。如果能找到水源，无论是挖掘深井触及地下含水层，还是……一个更大胆的念头在他脑中形成：如果能从远处的山脉，通过某种方式引导水流，利用这天然的地势落差……

他想起了在王都学院时，偶然翻阅过的那些关于古代水利工程的典籍。那些不属于魔法，只依靠物理规律和数学计算的、属于凡人自身的智慧。引水渠，蓄水池，虹吸原理……这些词汇在他脑中碰撞。这不是神迹，这是技术，是规划，是人力可以企及的东西。

“信仰？” 一个冰冷的声音在他心底响起，带着嘲讽。“向哪位神只祈祷？生命与丰饶之神赛莲娜，祈求她让这条死去的河流复活？且不论她是否会聆听这边缘之地的微弱祈求，就算她降下恩泽，那代价又是什么？是更加狂热的献祭，还是彻底的身心依附？”

他的思绪不受控制地飘回了王都，那些他亲眼所见的、以神之名义进行的肮脏勾当。他见过太阳神索兰最虔诚的主教，一边宣讲着律法与正义，一边与贵族勾结，用神圣的审判铲除异己，侵吞财产。他见过战争之神卡利贝尔的狂热信徒，将无谓的屠杀美化为荣耀的征战，用敌人的头骨装饰祭坛。他也见过生命女神赛莲娜的牧师，向濒死的穷人索取他们根本无法承担的治疗费用，美其名曰“女神恩典需诚心换取”。

神只？祂们或许存在，或许拥有伟力。但德索莱特从未见过祂们的恩泽无缘无故地降临。每一次“神迹”的背后，似乎都标好了价格，或是信仰的绝对服从，或是物质的无度奉献。将命运、将希望寄托于这些高高在上、心思难测的存在，在他看来，是最大的愚蠢和不负责任。

他的手下意识地抚摸着剑柄，那枚空白魔晶传来稳定的冰凉。这枚奇特的晶体，无法引导任何已知神只的力量，却能与他的意志产生微弱的共鸣。它似乎在无声地印证着他的信念——力量，或许并非只能来自外界虚无缥缈的恩赐。

他相信的是自己的双眼，能观察这地势，这河床；他相信的是自己的双手，能挖掘，能建造；他相信的是自己的理性，能计算，能规划。人类，乃至所有智慧种族，之所以能建立起文明，靠的难道不正是这些吗？靠的是观察自然，理解规律，并运用智慧去改造环境，而不是跪在地上，等待着不知何时才会降临的、代价不明的神恩。

他成为无信者，并非否认神只的存在——在那八位主神如此清晰地影响着世界的传闻和现象面前，否认显得可笑。他拒绝的，是那种将自身命运完全交托出去的懦弱与盲从。他拒绝的，是那些假借神意，行自私之实的虚伪。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那条干涸的河床，眼神变得坚定。引水。这将成为他在这片土地上立足的第一个挑战，也是他向所有质疑者、向家族、向那些冷漠神只证明的第一件事——凡人凭借自己的力量，也能从绝境中开辟出生路。

就在这时，一阵异样的动静打断了他的沉思。

不是风声。那声音更加细微，更加具有目的性。像是许多细小的爪子快速划过岩石的声音，夹杂着短促、尖锐的嘶鸣，从悬崖下方的某片乱石堆里传来。

德索莱特立刻收敛心神，身体微微伏低，目光如鹰隼般投向声音的来源。那片乱石堆位于荒石镇视野的边缘，是镇子防御的盲区。声音断断续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那里聚集，活动。

他想起昨夜在酒馆听到的、老马丁关于“裂骨”地精的咕哝，想起悬赏板上那张蒙尘的告示，甚至想起了昨晚在自己房间窗外隐约听到的异响。

难道那些绿皮肤的骚扰者，它们的活动范围已经如此接近，甚至开始利用镇子外围的地形作为掩护？

德索莱特静静地站在悬崖边，屏息凝神，试图捕捉更多信息。下方的声响却突然停止了，仿佛察觉到了上方的注视。只有风声依旧在旷野上呜咽。

但这短暂的寂静，反而比之前的异响更令人不安。它像是一根无形的弦，悄然绷紧，预示着某种隐藏在平静表面下的骚动，即将打破这片土地死水般的局面。德索莱特握紧了剑柄，灰色的眼眸深处，警惕之色如同凝结的寒冰。他的水利蓝图尚未展开，而现实的威胁，似乎已经迫不及待地要登门拜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