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再次笼罩荒石镇,将白日的荒凉染上更深的墨色。“断斧”酒馆如同一个疲惫的肺脏,在黑暗中缓慢地呼吸着,吞吐着混杂劣质酒精与汗臭的空气。德索莱特坐在昨晚那个靠柜台的位置,面前放着一杯几乎未动的酸麦酒。他的存在似乎已经不再那么引人注目,镇民们开始习惯这个沉默寡言、喜欢观察的新面孔。
酒馆里的气氛比昨夜稍微活跃一些。也许是白天里,德索莱特在镇内外走动勘察的行为,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激起了些许难以察觉的涟漪。几个佣兵打扮的人围在一桌,声音洪亮地吹嘘着某次在低语森林边缘狩猎岩羊的经历,唾沫横飞。另一桌,几个镇民模样的男人在低声交谈,愁眉不展,似乎在为日益减少的储粮发愁。
角落里,阿尔德里克·斯通像一尊凝固的雕像,坐在那片专属的阴影中。他面前的酒杯空着,那双粗大、布满疤痕的手平放在粗糙的木桌上,指节微微弯曲,仿佛随时准备握住什么东西,却又无力抬起。他的目光低垂,落在桌面那些经年累月留下的划痕和酒渍上,空洞得令人心寒。那面蒙尘的塔盾和沉重的战锤,依旧如同忠实的、沉默的囚徒,靠在他身后的墙上。
德索莱特的视线几次掠过阿尔德里克·斯通手臂上那模糊的疤痕印记。一个曾经的骑士,或许还拥有过不小的荣耀,如今却在这尘埃之地消磨生命。这与自己被家族流放的境遇,虽有不同,却隐隐有着某种共鸣——都是被某种力量抛弃,被迫在此挣扎。
就在这时,酒馆中央的平静被打破了。
争论声从一个角落里响起,迅速升级为激烈的争吵。是那个干瘦的“钉子”和一个满脸通红、身材壮硕的猎人。争吵的内容似乎是关于一块猎物的归属,或者某条捕猎路线的优先权,言语间充满了火药味。
“放你娘的狗屁!那山头是老子的地盘!”壮硕猎人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杯盘乱响。
“你的地盘?你叫它一声看它答应吗?”“钉子”毫不示弱,虽然体型瘦小,眼神却像淬了毒的匕首,“那岩羊明明是我先发现的,被你捡了便宜!”
“找死!”
壮硕猎人被彻底激怒,抄起手边的木质酒杯就朝“钉子”砸了过去。“钉子”敏捷地偏头躲过,酒杯砸在后面的墙壁上,碎裂开来,酸臭的酒液四溅。
这一下如同点燃了导火索。两人瞬间扭打在一起,桌椅被撞得东倒西歪。周围的人群发出惊呼,有的慌忙躲开,有的则开始起哄,酒馆里乱成一团。老马丁在柜台后焦急地大喊:“住手!你们这些混蛋!要打滚出去打!”但他的声音被淹没在喧嚣中。
就在这混乱达到顶点的刹那角落里那个凝固的身影动了。
阿尔德里克站起身的动作并不快,甚至带着一种沉重的滞涩感,仿佛每一个关节都在发出无声的抗议。但他一旦动起来,就展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效率。他没有咆哮,没有警告,只是像一道沉默的阴影,瞬间切入扭打的两人之间。
他的动作简洁、精准,毫无多余。一只手如同铁钳般扣住壮硕猎人挥拳的手腕,另一只手则格开“钉子”试图掏向对方肋下的短匕。他的力量大得惊人,那壮硕猎人被他随手一推,踉跄着向后跌坐在地,撞翻了一张凳子。而“钉子”则感觉手腕一麻,匕首脱手落下,被阿尔德里克另一只脚轻轻一踢,滑到了柜台底下。
整个过程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等到众人反应过来,斗殴已经被制止。阿尔德里克站在那里,像一堵隔开混乱的墙,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灯光下投下巨大的阴影。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愤怒,也无得意,甚至连一丝波动都没有。那双眼睛依旧空洞,仿佛刚才那干净利落的制止动作,只是这具躯壳预设好的、无关意志的本能。
酒馆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和桌椅歪倒的吱嘎声。坐在地上的壮硕猎人和捂着手腕的“钉子”,都惊疑不定地看着阿尔德里克,脸上带着一丝后怕。
阿尔德里克没有看他们,也没有看任何人。他就像完成了一项无关紧要的任务,默默地转过身,弯腰扶起一张被撞倒的凳子,然后迈着那沉重的步伐,准备回到他自己的角落。
“等等。”德索莱特站起身,拦在了他面前。
阿尔德里克停下脚步,空洞的目光落在德索莱特身上,没有任何询问的意思,只是在等待。
“很利落的身手。”德索莱特开口道,语气平和,“你受过正规训练。”
阿尔德里克沉默着,如同岩石。
“我叫德索莱特·卡斯尔。”德索莱特继续尝试,“我看得出来,你和这里的大多数人不一样。也许我们可以谈谈?关于这个镇子,关于未来。”
阿尔德里克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发出低沉而沙哑的声音,像是生锈的金属在摩擦:“没什么好谈的。”
“荣耀……”德索莱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他手臂上那模糊的疤痕,“并非总是存在于战场或殿堂。有时候,守护平凡,也是一种荣耀。”
这句话似乎触动了阿尔德里克内心深处某个早已封闭的角落。他那空洞的眼眸深处,似乎有极其微弱的东西碎裂了一下,但瞬间又恢复了死寂。他抬起眼,第一次真正地对上德索莱特的视线。那眼神里没有光,只有一片荒芜。
“荣耀?”他吐出这个词,声音里带着一种彻骨的疲惫和讥诮,仿佛在咀嚼某种早已腐烂的东西,“已经死了,这里只有生存。”
他绕过德索莱特,重新坐回他那阴暗的角落,恢复了之前的姿势,低垂下头,将自己再次封闭起来。他伸出手,无意识地摩挲着靠在墙边那面塔盾布满灰尘的表面,指尖在那些经受过无数次劈砍、早已黯淡无光的金属蒙皮上划过,留下几道清晰的指痕。那动作轻柔得近乎哀悼,与他刚才制止斗殴时的雷霆手段判若两人。
德索莱特站在原地,看着那个重新被沉寂笼罩的巨汉。那句“荣耀已死,这里只有生存”的话语,如同冰冷的锤子,敲打在他的心头。这是一个被彻底击垮的灵魂,信念已然崩塌,只剩下躯壳在本能地延续着生存。
酒馆里的骚动平息了,人们低声议论着,重新坐回座位,但气氛明显压抑了许多。“钉子”和那个壮硕猎人互相瞪了一眼,各自悻悻地坐到了酒馆的两端。
德索莱特也坐了回去,心中思绪翻涌。阿尔德里克的状态比他想象的更糟。要在这片土地上建立秩序,仅仅依靠规划和理性似乎还不够,他需要人手,需要像阿尔德里克这样拥有力量和经验的人。但如何唤醒一个心死之人?
就在他沉思之际,酒馆那扇破旧的门被猛地推开,带进一股冷风和急促的脚步声。一个穿着破烂皮袄、气喘吁吁的年轻人冲了进来,脸上毫无血色,眼中充满了惊恐。
“不……不好了!”他扶着门框,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声音尖利得刺破了酒馆里沉闷的空气,“镇子南边……靠近老河床的那个方向……‘裂骨’……是‘裂骨’地精!它们……它们袭击了老乔克家的棚屋!”
刹那间,整个酒馆鸦雀无声。
所有的目光,包括德索莱特锐利的眼神,以及角落里阿尔德里克那似乎微微颤动了一下的手指,都聚焦在了那个报信的年轻人身上。
悬赏板上的画像,老马丁的低语,德索莱特自己在悬崖边听到的异响……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汇聚成了一个冰冷而残酷的现实。威胁,不再仅仅是纸上的符号或远方的传闻,它已经露出了獠牙,抵近了荒石镇脆弱不堪的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