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石镇 第4章 冰冷的笔尖

破晓的光线并未给荒石镇带来多少暖意，只是将夜晚深邃的墨色稀释成一片灰蒙蒙的调子。风依旧不知疲倦地刮着，卷起地面的沙尘，给所有景物都罩上了一层薄纱。德索莱特很早就离开了“断斧”酒馆，他想亲自、更仔细地看看这个镇子，在白日的天光下。

镇子的布局杂乱无章，棚屋的朝向随心所欲，道路与其说是路，不如说是被长期踩踏后稍微坚实些的土径。他看到几个早起的人，大多是老人和妇女，从低矮的门口探出头来，用木桶承接屋檐下或许积攒了半夜的、少得可怜的露水。他们的动作缓慢，眼神与他昨日所见并无二致——一种深植于骨髓的麻木。孩子们也出来了，依旧瘦弱，在尘土中沉默地玩耍，最大的那个看起来不过十岁，却已经带着一种小大人般的沉郁。

他信步走着，目光扫过那些摇摇欲坠的棚屋，评估着它们的结构和材料。大多是泥巴混合着草秆糊在粗糙的木架上，屋顶是捆扎的干枯荆棘。少数几间用了更多的石块，显得稍微稳固些。他注意到几乎每家每户门口都堆放着一些采集来的、耐烧的荆棘根块，这是他们度过寒冷夜晚的依仗。

最终，他的脚步停在了一栋相对“醒目”的建筑前。它位于镇子中心一片稍微开阔的平地边缘，比周围的棚屋大上不少，结构也规整些，墙壁是用大小不一的石块较为认真地垒砌的，顶上铺着厚实的、颜色深暗的茅草。它有一个像样的、虽然同样破旧的本制门扉，门口上方悬挂着一块歪斜的木牌，上面用炭灰写着模糊的字迹：政务所。

这里大概是荒石镇曾经试图建立秩序的最后象征。德索莱特推开门，走了进去。

内部比外面看起来更加空旷。光线从几个高处的、没有窗扇的方形洞口透进来，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空间很大，却几乎没有任何像样的家具。角落里堆着一些不知用途的杂物，上面覆盖着厚厚的灰尘。最里面靠墙的位置，摆着一张巨大的、看起来年代久远的原木长桌，桌腿粗壮，但桌面已经出现了裂痕。除此之外，便只有几张散乱放置的、粗糙的木凳。

然而，与这破败环境格格不入的是，此刻正坐在长桌一端的那个人影。

那是一位年轻的女性，背脊挺得笔直，坐在一张看起来稍显完整的木凳上。她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用料考究的深灰色旅行装，虽然沾了些风尘，却依旧保持着一丝不苟的平整。她的头发是罕见的、如同月光混合了淡金的颜色，被一丝不乱地梳向脑后，挽成一个严谨而复杂的发髻，这发型巧妙地遮掩了她耳朵的上半部分轮廓，只露出耳垂。但德索莱特锐利的目光，还是捕捉到了那发髻边缘一丝不自然的紧绷，以及偶尔晃动时，发丝下若隐若现的、比人类更加纤长和尖锐的弧度。

半精灵。他心中立刻做出了判断。而且，是星辰之民的血统？那种发色和仪态，与传说中居住在白色观星城市里的精灵法师与学者颇为相似。

她的面前，摊开着几卷崭新的羊皮纸，旁边放着墨水瓶和一支修长的羽毛笔。她正低头书写着，动作流畅而精准，仿佛不是在破败的棚屋里，而是在王都最庄严的书记官大厅。她的侧脸线条优美而冷静，鼻梁高挺，嘴唇抿成一条缺乏感情的直线。整个空间似乎都因为她的存在而变得秩序井然，连飞舞的尘埃都仿佛不敢轻易落在她周围。

德索莱特的进入引起了她注意。她停下笔，抬起头。她的眼睛是清澈的冰蓝色，如同高山湖泊的水，美丽，却散发着寒意。那目光落在德索莱特身上，带着一种纯粹的、分析性的审视，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和用途，没有任何属于个人的情绪。

“德索莱特·卡斯尔先生？”她的声音如同她的眼神，清晰，冰冷，每个音节都像是经过精确测量。

“是我。”德索莱特走到长桌对面，他没有坐下，只是站在那里，与她对视。“你是？”

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从容地放下羽毛笔，从身旁一个精致的皮质公文袋中，取出一份封着火漆的卷轴。火漆上的印记，正是卡斯尔家族的闪电城堡徽记。

“埃莉诺·晨星。”她报上名字，语气平淡，“奉卡斯尔家族长老会及奥古斯特·卡斯尔大人之命，担任您的书记官，协助处理荒石镇相关文书与记录事宜。”她将卷轴平稳地推到德索莱特面前，“这是任命状，请您过目。”

德索莱特没有去碰那份卷轴。他灰色的眼眸锐利地盯着她。“协助？”他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质疑。一个半精灵，拥有如此仪态和显然是受过严格训练的文书能力，被派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来“协助”一个被流放的次子？这本身就是一个拙劣的玩笑。

“是的，协助。”埃莉诺的语调没有任何变化，仿佛没有听出他话里的讽刺，“记录人口变动、资源收支、以及与周边势力的潜在接触。建立完善的档案，是有效管理的基础。”她冰蓝色的目光扫过德索莱特的脸，补充道，“当然，定期向家族汇报此地的状况，也是我的职责之一。”

监视令。**裸的，甚至懒得过多掩饰。德索莱特心中冷笑。奥古斯特果然不放心他，即使被扔到这种地方，也要安插一双眼睛。

“晨星小姐，”他缓缓开口，目光落在她手边那本厚重的、封面是暗蓝色不知名皮革的书册上。书册的封面中央，镶嵌着一个由银丝勾勒出的、复杂而对称的几何图案，散发着微弱的、秩序性的魔法波动。“看来你准备得很充分。”

那本书显然不是凡物。埃莉诺注意到他的目光，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书的封面，动作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珍视。

“《秩序之章》，”她简单地介绍，语气里第一次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类似于虔诚的波动，“它能协助我确保记录的准确与逻辑的严谨。”

德索莱特不再看她，转而将目光投向这间空荡破败的政务所。协助管理？记录？在这片连生存都成问题的地方，这些文书工作显得如此荒谬而不合时宜。然而，这个名叫埃莉诺·晨星的女人，以及她所带来的这份冰冷的“任命”，无疑是在提醒他，他并未真正摆脱家族的阴影。

“既然如此，”德索莱特转过身，面向门口透进来的灰白光线，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疏离，“那就请晨星小姐开始你的‘工作’吧。荒石镇百废待兴，想必有很多需要记录的东西。”

他没有等埃莉诺回应，便迈步向外走去。在与她短暂的接触中，他感受到的是一种被严密包裹起来的、如同精密仪器般的冰冷。她的半精灵血统，她那本奇特的《秩序之章》，以及她背后所代表的家族意志，都让这个女人身上笼罩着一层迷雾。

就在他的脚踏出门槛的那一刻，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那本暗蓝色的《秩序之章》封面的银丝图案，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触动。是错觉吗？还是这本代表“秩序”的书，对这片混乱的土地，或者对他这个被流放至此的“无序”因子，产生了某种本能的反应？

德索莱特没有回头，径直走入外面灰蒙蒙的天光与风沙中。身后的政务所里，那双冰蓝色的眼睛注视着他离去的背影，片刻后，重新低下头，羽毛笔尖落在羊皮纸上，发出稳定而冰冷的沙沙声，开始书写关于这片土地和它新主人的、最初记录。而那双被发髻巧妙遮掩的尖耳，在无人看见的角度，几不可察地轻轻颤动了一下，仿佛在捕捉风中传来的、不仅仅是尘土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