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密使洛伦·哈特带来的联盟邀约,与莉亚娜传来的卡斯尔家族彻底倒戈的消息,如同两道性质相反却同样沉重的枷锁,在荒石镇议事厅内悬了一夜。
会议并未做出任何最终决定。他们需要时间消化、权衡,更需要观察那位刚刚攫取最高权柄的摄政王,接下来会如何落子。
答案来得比所有人预想的更快,也更直接。
次日清晨,秋日的薄雾尚未完全散去,荒石镇北门了望塔便传来了代表“王权使者抵达”的特定长音与短哨组合。这声音与昨日北境密使到来时不同,更为正式,也更为森严。
德索莱特·卡斯尔闻讯赶到镇政厅前的小广场时,一支约五十人的精锐骑兵队已整齐地停驻在门外。这些骑士身着的不是奥兰多家族的私兵服色,而是格里安王国正规边军的制式轻甲与深蓝罩袍,只是罩袍上额外绣有摄政王特许使用的金玫瑰纹饰。他们纪律严明,沉默肃立,打着的旗帜上,王国金阳纹章与摄政王金玫瑰并列,在晨光中无声宣告着王权与摄政权柄的结合。
为首者翻身下马,那熟悉而瘦削的严肃面容,让德索莱特和埃莉诺等人立刻认出了他——奥利弗·韦斯特,那位曾宣读国王敕令、正式承认荒石镇自治领地位的王国传令官。只是此刻,他脸上的肃穆中似乎又多了一层难以言喻的沉重,身上代表传令官身份的绶带纹章也略有不同,显示出他如今直接效命于奥兰多公爵。
奥利弗·韦斯特走上前,右手抚胸,向德索莱特行了一个标准而一丝不苟的礼节,动作与上次如出一辙。“荒石领主德索莱特·卡斯尔阁下,”他的声音清晰刻板,如同照本宣科,“奉王国摄政王,奥兰多公爵殿下之命,特来传达摄政王殿下对北境荒石自治领的正式诏谕。”
他的目光快速扫过德索莱特身后陆续赶来的埃莉诺、阿尔德里克等人,也在那些明显非人类的居民身上停留了一瞬,但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有程式化的严肃。
“韦斯特大人,远道而来,请入内说话。”德索莱特面色平静,侧身示意。再次见到这位传令官,他心中并无故人重逢之感,只有更深的警惕。
会面地点仍在议事厅。奥利弗·韦斯特只带了两名棒着沉重鎏金木箱的随从进入,其余军士被引导至指定区域休整。荒石镇一方,九名理事再次齐聚。
落座后,没有多余的寒暄,奥利弗·韦斯特直接从随从棒着的木箱中,取出一卷用深紫色丝绸包裹、以金色丝带系缚、并盖有硕大而复杂火漆印的羊皮文书。火漆上的纹章,是王国摄政王的专用印信——在王冠与剑盾的基底上,叠加了奥兰多家族的金玫瑰。
“此乃摄政王殿下亲笔签署并加盖摄政王玺之诏令。”奥利弗·韦斯特将文书双手呈上,由卡尔转交给德索莱特,仪式与上次宣读国王敕令时几乎一模一样。
德索莱特解开丝带,展开羊皮卷。上面的文字以严谨的宫廷体书写,措辞考究,盖印鲜红夺目。埃莉诺·晨星坐在他身侧,目光也随之快速扫过文书内容。
文书的核心内容清晰明了:
其一,正式承认德索莱特·卡斯尔为“北境荒石自治领合法领主”,并以其“于北境开拓、安抚异族、清剿邪祟之功”,**特赦**其过往一切所谓“叛逆”罪名。
其二,擢升德索莱特·卡斯尔为王国“边境伯爵”,享相应爵位尊荣与名义上的部分北境荒地作为封邑,实为承认其对现有控制区的合法统治。
其三,确认“北境荒石自治领”之自治地位,许可其依照现有《基本公约》及与当地异族所订盟约进行治理。
其四,为确保王国政令畅通、赋税统一及边境安宁,自治领需接受由王都直接委派的“王室常驻督察官”,并依照王国《北境边区税赋通则》,按年上缴定额税款。税额列明,相对于自治领目前产出堪称象征性,但明确确立了征税权。
其五,荒石镇现有武装需向摄政王报备员额,并承诺“永为王国北境屏藩”,未经王命不得擅动。
条件表面上可谓优厚。赦免罪名,授予高阶爵位,承认自治,税赋轻微。这像是一份慷慨的“招安”诏书,旨在将荒石镇这个新兴势力,以最小的代价,正式纳入奥兰多公爵掌控下的王国体系。
德索莱特看完,将文书轻轻放在桌上,抬眼看向奥利弗·韦斯特。“奥兰多公爵的厚意,我已拜读。不知殿下是否还有其它示下?”
奥利弗·韦斯特保持着刻板的严肃:“摄政王殿下胸怀宽广,赏识英才。卡斯尔阁下年少有为,于荒僻之地开创此番局面,实属不易。殿下愿以伯爵之尊、自治之权,换得北境边陲之稳固与阁下之忠诚。此乃双赢之局。望阁下深思,早日给出答复,殿下也好正式颁布敕令,公告天下,以定北境人心。”
他的话听起来无可指摘,但“以定北境人心”几个字,配合他毫无波动的语调,却隐隐透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压力。
“我需要时间与我的理事们商议。”德索莱特给出了与对待北境密使时相同的答复。
“自然。”奥利弗·韦斯特点头,随即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一些,尽管表情依旧严肃,但语速有了微妙变化,“不过,在下来前,殿下也曾私下感叹。如今王国正值多事之秋,先王骤恙,储君年幼,难免有宵小之辈心生妄念。有人勾结化外异类,行割据分裂之实;有人假借清剿之名,暗中培植私兵,图谋不轨;更有甚者,与某些危害王国根基的邪魔外道暗通款曲,其心可诛。殿下总揽国政,肩负社稷之重,对此等行径,唯有秉持国法,严惩不贷,以儆效尤,方能安定人心,稳固江山。”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尤其在伊索尔德、布兰恩等非人族裔身上多停留了一瞬,最后回到德索莱特脸上,那刻板的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警告的意味。
“荒石镇能有今日规模,凝聚诸位心血,来之不易。”奥利弗·韦斯特的声音恢复了一板一眼,“卡斯尔阁下是明理之人,当知何去何从,方能真正保得这一方基业平安,保得追随阁下的所有子民,不受兵燹之祸,不担叛逆之名。在下言尽于此。在驿馆恭候阁下佳音。然王命在身,时限紧迫,明日午时之前,需得启程回返王都复命。告辞。”
他说完,再次一丝不苟地行礼,带着随从退出了议事厅,步伐与来时一样精准而疏离。
厅内一片沉默。那卷盖着摄政王大印的羊皮文书静静地躺在长桌中央,像一块烧红的烙铁。
“赦免,升爵,承认自治,象征性赋税……”布兰恩·火砧第一个出声,语调带着嘲讽,“听起来像是天上掉馅饼?可最后那几句话,每个字都冒着寒气。”
埃莉诺·晨星的声音冷静地响起,指尖无意识地轻敲桌面:“赦免的前提是承认我们过去有‘罪’。升爵与承认自治,是将我们纳入他的权力体系,从此我们便成了他的‘边境伯爵’,需奉他为主。派驻督察官并规定税额,确立了王国,实则是他,对此地的最高主权和监管权。报备武装,承诺不经王命不得擅动,是限制我们的军事自主。条件优厚的背后,是彻底的收编与约束。”
阿尔德里克·斯通沉声道:“他最后那番关于‘宵小之辈’、‘勾结异类’、‘分裂之实’、‘暗通邪魔’的话,是再明确不过的威胁。如果我们拒绝这份‘诏令’,那么这些罪名会立刻扣到我们头上。届时,王国的‘大义’名分在他手里,他完全可以宣布我们为非法政权,发动‘王师讨伐’。”
伊索尔德·路尔低声道:“而且别忘了,卡斯尔家族已经公开宣誓效忠。如果奥兰多公爵要动手,他们将会是最积极的先锋。”
雷恩·鹰眼眉头紧锁:“北境大公那边还在等消息。现在我们面前又摆了这么一份东西。”
奥里克·苔原抚摸着脚边灰影的皮毛,用兽人语低沉地说了句:“猎人的甜饵后面,总是淬毒的夹子。”
塞莱斯特·晨曦忧心忡忡:“一旦被宣布为非法,战端开启,恐怕再无宁日,刚刚安顿下来的流民和盟友都会卷入……”
塔克·夜影嘶哑的声音打破了短暂的寂静:“没有中间道路。要么接受项圈,成为他驯服的猎犬。要么亮出獠牙,准备迎接他和他的盟友们铺天盖地的围猎。他给了期限,明天午时。”
所有人的目光最终都集中到了德索莱特身上。
德索莱特·卡斯尔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卷紫色文书上,看着上面那枚仿佛散发着无形压力的金玫瑰火漆。昨日北境大公的密使带来的是充满风险却可能握有部分大义的联盟。今日摄政王的使者带来的是看似恩赏实则吞并的诏安与毫不掩饰的战争通牒。
接受,意味着荒石镇将失去独立的灵魂,被绑上奥兰多公爵的战车,成为他权杖下的一颗棋子,甚至可能被迫参与他对北境大公或其他势力的镇压,更将与卡斯尔家族在名义上同处一个阵营,而那个危险的“花园项目”与“归航”阴影将如跗骨之蛆。
拒绝,意味着立刻与掌控王国大义的摄政王公开决裂,与已倒向他的卡斯尔家族彻底开战,荒石镇将成为“叛军”、“异端”、“分裂势力”,面临王国正统力量与宿敌家族的合力绞杀。北境大公的联盟或许是唯一的生路,但那同样是将命运押注于一场胜负难料、生灵涂炭的内战。
无论选择哪一边,荒石镇都将从今日起,彻底告别过去那种可以专注于自身建设与应对混沌威胁的相对超然状态。它已被无可挽回地拖入了格里安王国最高权力斗争的暴风眼中心。
退路,在昨日已然断绝。而今日,摆在面前的,是两条都通往未知深渊、且必须即刻抉择的道路。
德索莱特缓缓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议事厅内凝重的空气和窗外隐约传来的、尚且安宁的日常声响一同吸入肺腑,牢牢记住。当他再次睁开眼时,那双灰色的眼眸深处,最后一丝属于年轻开拓者的彷徨与侥幸,如同被利刃斩断的细丝,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如深潭寒水、却仿佛有地火在底层奔涌的决绝光芒。
他必须做出选择。为了脚下这片他们共同用血汗浇灌的土地,为了聚集于此、将命运托付给他的所有生灵,为了那个关于新秩序与家园的、脆弱而珍贵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