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穿过隘口,卷起碎石与沙尘。
阿尔德里克·斯通站在隘口最窄处,身后十名队员呈扇形展开。皮甲外的毛毡斗篷在风中翻动,镶铁木盾与长矛在渐暗的天色下泛着冷光。
五十步外,兽人队伍停下脚步。
阿尔德里克快速扫视。约三十五人,衣衫褴褛,半数没有护甲,裸露的皮肤上布满新旧伤痕。武器紧握在手——骨棒嵌燧石、粗陋石斧、弯曲的铁质砍刀。只有为首的几人持有像样兵器。
队伍中有三头北方苔原特有的石角兽,肩高近六尺,覆盖厚密长毛,此刻正不安地刨着地面,琥珀色眼睛紧盯着阿尔德里克身前那面盾牌。
“不屈壁垒·山岳”立在阿尔德里克身前,盾底嵌入地面。魔潮之后,盾牌表面浮现出类似岩层的天然纹理。当阿尔德里克站立不动时,盾牌仿佛不是一件武器,而是一块从大地深处生长出的屏障,散发着沉稳如山的意志。正是这股意志让石角兽感到不安。
阿尔德里克双手按在盾牌上缘,身体微前倾。身后队员保持沉默,长矛尖端压低。
对峙持续了约莫二十次呼吸的时间。
兽人队伍中,一名格外高大的兽人向前三步。他脸上涂抹暗红色矿物颜料,下巴留着编成细辫的灰白胡须。手中骨杖顶端镶嵌着拳头大小的黑色晶体,内部有暗红光芒流转。
萨满用浑浊眼睛盯着阿尔德里克,通用语生硬如碎石碰撞:“人类。让开。”
阿尔德里克声音沉稳:“此路通向荒石镇。说明来意,否则绕行。”
萨满将骨杖重重顿地:“先祖圣山!我们的猎场!被石头蝎子占了!没地方狩猎!没地方埋死者!我们要找新猎场!”
他身后兽人发出低沉咆哮,但那咆哮里疲惫多过凶狠。阿尔德里克注意到至少五名伤员——一人左臂用粗糙绷带吊着,渗出暗红血迹;两人跛足需要搀扶;还有一人趴在石角兽背上,一动不动。
阿尔德里克目光越过萨满。队形松散,像是长途跋涉后自然形成的集群。兽人们的眼神里有警惕,但更多的是深沉的疲惫。
“石头蝎子?”阿尔德里克问。
萨满啐出带血唾沫:“从地里钻出来!石头外壳!大钳子!尾巴带刺!很多!占了圣山洞穴!”
他猛地用骨杖指向北方:“山里的黑石头!那些发光的黑石头!养出了这些怪物!石头吃了黑光,就活了,就变坏了!”
阿尔德里克心中一动。黑石头?发光的黑石头?
“你们试过夺回圣山吗?”
萨满声音里带着嘶哑:“试过!三次!死了二十七个勇士!壳太硬!斧头砍不动!”
“离开多久了?”
“十天。”萨满声音低了,“带了能带的食物,不够。打猎,这荒原上猎物少。我们需要……新地方。”
他说这话时,目光飘向隘口后方——荒石镇农田轮廓在晨雾中隐约可见。
阿尔德里克沉默片刻。风呼啸着卷起沙砾,打在盾牌上发出细密的声响。
他缓慢开口:“荒石镇不欢迎劫掠者。但也不拒绝寻求生存的流亡者,只要遵守这里的规则。”
萨满眯起眼睛:“什么规则?”
“交出武器,暂时由我们保管。接受检查,确认无人患传染疾病。在指定区域扎营,未经允许不得进镇。还有,遵守荒石镇的法律——不偷盗,不斗殴,不伤害无辜。”
萨满身后兽人骚动起来。一名手持双手战锤的年轻兽人用兽人语激动地说着什么。萨满挥手制止。
他转回头盯着阿尔德里克:“交出武器,等于把脖子送到你们刀下。”
阿尔德里克没有退缩:“手持武器接近他人领地,就是宣示敌意。你们可以选择绕行,去别处寻找猎场。但若想从这隘口通过,想得到荒石镇的帮助,就必须先证明你们不是敌人。”
他顿了顿:“我可以保证,只要你们遵守规则,武器会在适当时候归还。食物、饮水、医疗帮助——我们可以提供。但不是免费的,需要用劳动或情报交换。”
“劳动?”萨满咀嚼着这个词。
“开垦荒地,搬运石料,修建防御工事。荒石镇在重建,需要人手。按劳分配食物,公平交易。”
兽人低声议论起来。有人警惕怀疑,也有人眼中燃起微弱希望。
萨满沉默了很久。风更大了,吹得他灰白发辫乱舞。石角兽不安地踏着步子。
终于,他抬起头,声音干涩:“我们需要商量。”
“可以。”阿尔德里克点头,“日落前我要得到答复。在此期间,你们可以后退三百步,在那边岩壁下暂歇。我们会派人送来饮水和干粮——这是善意的表示,无论你们最终如何决定。”
他回头对一名队员低声吩咐。队员转身快步离去。
阿尔德里克重新面对兽人:“现在,请你们后退至指定区域。我们保持当前距离,互不侵犯,直到你们做出决定。”
萨满深深看了他一眼,举起骨杖,用兽人语吼了几个短促音节。兽人开始缓慢后退,伤员被小心搀扶,石角兽在骑手牵引下转身。
阿尔德里克保持姿势,直到兽人退到三百步外岩壁阴影下,才缓缓直起身。
“保持警戒。”他对队员们说,“轮班监视。其余人原地休息,但不准卸甲。”
阿尔德里克走到隘口边缘凸起岩石旁,单膝跪下。从这角度能清楚看到岩壁下的兽人队伍。他们围坐成几个小圈,有人在检查伤员,有人低声交谈。萨满独自站在最外围,面朝北方圣山方向,骨杖插地不动。
阿尔德里克想起德索莱特的话。那个年轻人曾说过,荒石镇要成为流亡者的家园,但家园必须有墙,有门,有规则。
墙保护他们,门决定谁可以进入,规则让进入的人知道如何共处。
约莫半小时后,后勤队送来物资。三辆简易推车载着水桶麻袋,在距离隘口百步处停下卸货后返回。
阿尔德里克派两名队员将物资推到距离兽人营地五十步处,然后退回。萨满亲自带人取走。兽人看到清水麦饼时,眼神敌意明显减弱。
阿尔德里克注意到,萨满在分配食物前用骨杖在每桶水每袋麦饼上挥过,杖端晶体泛起微光——他在检测是否有毒或诅咒。确认安全后才允许族人取用。
午后,风势稍减,云层渐厚。阿尔德里克让队员们轮流进食休息,自己始终守在隘口最前沿。三十年的军旅生涯让他培养出一种直觉,能感知敌意与危险变化。此刻直觉告诉他,兽人阵营中没有酝酿攻击意图。
日落前两小时,萨满独自走向隘口。
他在距离阿尔德里克二十步处停下。
“我们商量好了。”萨满声音比上午更沙哑,“可以交出武器,但要有条件。”
阿尔德里克站起身:“你说。”
“武器必须由我们亲手交给你们指定的人,不能随意抛掷丢弃。我们的图腾法器——我和两位战士长手中的骨杖战锤——不能离开我们视线范围,可以放营地中央,你们派人看守,但不能触碰。那是先祖的祝福。”
萨满直视阿尔德里克:“我们需要保证,在遵守你们规则的前提下,我们的人能得到公平对待。食物、水、医疗——按你们说的,劳动交换。但如果有人欺辱我们,或者故意克扣,我们保留离开的权利。”
阿尔德里克思考片刻:“前面两点可以接受。至于公平……荒石镇有法律,法律面前所有居民平等。如果发生欺辱或克扣,你们可以提出申诉,会有人公正处理。”
“谁会公正处理?”萨满问。
“书记官埃莉诺·晨星,或者领主德索莱特·卡斯尔本人。”阿尔德里克平静地说,“他们重视这里的秩序。”
萨满沉默片刻,终于点头:“那么……我们接受。”
他转身对营地方向吼了一声。兽人们开始聚集,将手中武器堆放一起。骨棒、石斧、砍刀堆积成小山。三名持有图腾法器的兽人将法器立营地中央,呈三角形摆放。
阿尔德里克示意队员过去接收武器。交接过程持续一刻钟。兽人沉默看着,许多人脸上有不甘,但也有一丝释然。
当最后一件武器被运走,萨满走回阿尔德里克面前。两人之间现在只有十步距离。
“现在,”萨满说,“带我们去指定营地。还有……那个会治疗的人,什么时候能来看我们伤员?”
“营地已准备好,在镇子北侧外围。”阿尔德里克回答,“治疗师会在营地等候。但在那之前,所有人需要接受基本检查——为防止疫病传播。”
萨满点头,出人意料没有反对:“我们也有这样的规矩。陌生的土地,可能有陌生的疾病。”
阿尔德里克转身,示意队员们让出通路。他亲自带队走在最前方,盾牌仍持在手中,但姿势从防御转为引导。兽人沉默跟在后面,伤员被搀扶,石角兽迈着沉重步子。
穿过隘口,荒石镇轮廓完整出现在眼前。围墙已修到一人半高,工坊区烟囱冒白烟,田地还有人忙碌。
兽人们停下脚步,许多人睁大眼睛。
“这就是荒石镇。”阿尔德里克没有回头,声音在暮色中传开,“一个从废墟里站起来的镇子。如果你们遵守规则,付出劳动,这里也可以成为你们临时栖身之地。”
他顿了顿补充:“至少,在夺回圣山之前。”
萨满脚步顿了顿。良久,他干涩回答:“圣山……那是很遥远的事了。”
队伍继续前行。夜色渐浓,荒石镇灯火越来越多。而在更北方的天际,那座灰黑色圣山轮廓融入夜色,山体深处,似乎有微弱的、不祥的暗红色光芒一闪而逝。
阿尔德里克没有看见那光。他正专注带领这支疲惫队伍走向指定营地,走向一场不知结果的尝试。
风又起了,带来北方山脉深处的寒意,以及某种岩石摩擦的、细微而持续的声响。那声响太远太轻,被风声掩盖,无人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