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石镇 第124章 金玫瑰与铁砧

议事厅的木地板被打扫得能映出人影。

德索莱特·卡斯尔坐在那张由布兰恩亲手打制的橡木长桌主位上，看着窗外的晨光缓缓爬过新铺的石板路。这间屋子在第三卷结束时才刚刚扩建完成，墙上还残留着新鲜木料的气味。

“他们来了，大人。”年轻的侍从低声通报。

“请他们进来。”德索莱特站起身，但没有离开桌后。他今天特意穿上了那件深褐色的皮质外衣——不是贵族礼服，而是镇内匠人用鞣制岩羊皮缝制的实用装束，肘部甚至还有细微的磨损痕迹。他要让来客明白，这里是荒石镇，不是王都的沙龙。

脚步声从走廊传来。

首先进入视野的是两名身着全套铠甲的骑士，胸甲上镌刻着金阳与缠绕玫瑰的徽记。他们的盔甲打磨得锃亮，与门外站岗的、穿着简易皮甲和岩蝎甲片护胸的“信念卫士”形成了刺眼对比。骑士在门内两侧站定，手扶剑柄，目光如鹰隼般扫视房间的每个角落。

然后，信使才缓步走入。

尤利西斯·冯·奥兰多爵士大约四十岁，身形挺拔得像一杆标枪。他穿着剪裁考究的深蓝色天鹅绒外套，袖口和领口滚着银线刺绣，外罩一件轻便但纹饰繁复的半身甲——与其说是防护，不如说是身份的宣示。他的面容经过精心打理，胡须修成时兴的短尖式样，棕色的头发一丝不苟地向后梳拢。最引人注目的是他佩戴在左胸的那枚金玫瑰胸针，在晨光中熠熠生辉。

“德索莱特·卡斯尔阁下。”尤利西斯爵士在桌前三步处停下，优雅地欠身，“请允许我代表尊贵的奥兰多公爵，以及王都所有关心边境安危的绅士，向您和荒石镇的英勇镇民，致以最诚挚的慰问与敬意。”

他的声音温和而有磁性，每个音节都像是经过反复斟酌。

“爵士，欢迎来到荒石镇。”德索莱特微微颔首，没有使用更正式的鞠躬礼，“长途跋涉辛苦了。请坐。”

里奇迅速搬来一张椅子——同样是实木制作，没有软垫，与德索莱特所用的形制相同。尤利西斯爵士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动，但他依然保持着完美的笑容，坦然落座。

“不必拘礼，大人。”爵士从随从手中接过一只镶嵌着珍珠母的深色木匣，双手置于桌面，“这是公爵大人亲笔签署的慰问信函，加盖了王室的印章。大人听闻荒石镇在魔潮中屹立不倒，甚至庇护了周边流民，深感欣慰。他特意嘱咐我，务必当面向您转达这份认可。”

德索莱特打开木匣。羊皮纸的质地柔软细腻，边缘烫金，与荒石镇常用的粗糙纸张截然不同。他展开信纸，目光扫过那些用漂亮花体书写的文字。

信的内容正如尤利西斯所言，充满了溢美之词。“不屈的意志”、“边境的明灯”、“王国子民的榜样”——这些短语华丽地堆砌在一起。但在称赞之后，笔锋悄然转向：

“……然魔潮虽退，危机未消。边境之地，异族环伺，混沌残余仍可能威胁王国疆土之安宁。望卡斯尔阁下继续秉持对王国的忠诚，妥善管理治下武装与新兴技术，审慎处理与邻近非人种族之接触，勿使其成为隐患之源头。公爵府愿提供必要之指导与协助，以确保边境长治久安……”

德索莱特读完，将信纸缓缓折好，放回木匣。

“感谢公爵大人的关怀。”他抬起眼，目光平静，“荒石镇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生存。我们很幸运，在灾难中保存了下来。”

“仅仅是幸运吗？”尤利西斯爵士向前倾身，手指轻轻敲击桌面，“据我所知，贵镇在魔潮期间不仅守住了防线，还成功净化了土地污染，甚至建立了某种……结界系统？这可不是寻常边境聚落能做到的。”

来了。德索莱特心中冷笑。

“我们有一些懂得工程和草药的人。”他语气平淡，“魔潮带来的问题，需要用魔潮后的新方法解决。比如净化腐土，我们用上了从深林精灵那里学来的植物调配法，再结合基础的引水工程——这些在慰问信里应该都有简略提及。”

他故意提到“深林精灵”，观察着对方的反应。

尤利西斯爵士的笑容丝毫未变，仿佛早有预料：“精灵的智慧确实令人赞叹。不过，与这些古老种族打交道需要格外谨慎。他们的利益并不总是与人类一致，尤其是涉及土地与资源时。”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许，“我来的路上，听到了一些不太愉快的传闻——关于涌泉林的污染，关于兽人部落的迁徙。这些动荡，似乎都发生在荒石镇的势力范围周边。”

“魔潮影响了所有人，爵士。”德索莱特迎上他的目光，“精灵的森林受害，兽人的猎场失守，人类的村镇被毁。我们都在承受同样的灾难。荒石镇只是恰好位于这个交汇点上。”

“交汇点。”尤利西斯重复这个词，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确实，地理位置有时会带来意想不到的……机遇与责任。”他话锋一转，“说到责任，我注意到贵镇的防御力量似乎颇具规模。方才在镇口，我看到不少青壮都配备了制式武器，训练有素。这在边境村镇中可不常见。”

“魔潮教会我们一件事：没有足够的力量，连活下去的权利都会被剥夺。”德索莱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硬度，“我们的民兵是为了保护家园而存在，仅此而已。”

“当然，当然。”尤利西斯举起手，做了一个安抚的手势，“我完全理解。事实上，公爵大人对贵镇的‘自力更生’精神颇为赞赏。他只是担心……某些别有用心之人，可能会曲解这种正当防卫的意图。”他的眼神变得深邃，“王都最近流传着一些流言蜚语。关于卡斯尔家族的次子，如何在被流放后迅速聚拢力量，在边境建立武装，甚至与异族频繁接触……”

他故意停顿，让话语的余音在空气中悬浮。

德索莱特的手指在桌下微微收紧。他想起了长兄奥古斯特那张总是挂着虚伪关怀的脸，想起了家族议事厅里那些窃窃私语的族老。

“流言永远存在，爵士。”他最终开口，声音平稳得出奇，“有人会说荒石镇在囤积兵力图谋不轨，也有人说我们只是侥幸存活的一群乞丐。真相往往在两者之间。至于卡斯尔家族——”他顿了顿，“我已经很久没有收到来自家族的只言片语了。流放，在某种意义上，意味着切断。”

尤利西斯爵士观察着他，那双灰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神色。

“有时，切割未必是坏事。”爵士缓缓说道，身体向后靠回椅背，“家族的名望可能会成为负担，尤其是当某些……旧事，被重新翻出来的时候。公爵大人对卡斯尔家族内部的一些争议也有所耳闻。他认为，一个有能力的年轻人，不应该被过去的束缚拖累。”他向前倾身，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耳语，“如果某些不实的指控困扰着您，公爵府很乐意提供帮助，澄清误会。毕竟，王国需要的是能真正守护边疆的才俊，而非被谣言中伤的牺牲品。”

帮助。澄清。

德索莱特几乎要笑出声。他听懂了这委婉的言辞背后的含义：奥兰多公爵在向他抛出橄榄枝，前提是他愿意接受“指导”，愿意将自己的力量纳入公爵的棋局。而所谓“澄清”，不过是从一种控制换成另一种控制。

“感谢公爵大人的好意。”德索莱特选择了最中性的回答，“荒石镇目前最需要的不是澄清谣言，而是重建被魔潮摧毁的生活。我们正在尝试发行一种新的货币体系，稳定内部交易；我们计划扩大农田净化范围，确保明年春天的播种；我们还要修缮损坏的房屋。这些实实在在的工作，比任何流言都更值得投入精力。”

尤利西斯爵士的表情第一次出现了细微的裂缝。那完美的笑容淡去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某种评估性的审视。他沉默了几秒，仿佛在重新掂量眼前这个年轻领主的份量。

“务实是美德，大人。”爵士最终说道，恢复了优雅的语调，“那么，为了更深入地了解贵镇的重建工作——这也是公爵大人交付我的任务之一——我希望能在此暂留数日，考察民情。当然，绝不会打扰贵镇的日常运作。”

德索莱特知道，这不是请求，而是通知。

“荒石镇欢迎任何善意的访客。”他站起身，标志着会见的结束，“我会安排人为您和您的随从准备住处。不过，镇内条件简陋，恐怕比不上王都的舒适。”

“无妨。”尤利西斯爵士也站起来，优雅地整理了一下衣袖，“越是朴素的环境，越能看清事物的本质。说起来——”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我听闻贵镇附近山林中有不少魔潮后变异的野兽出没。我手下有几名擅长狩猎的骑士，或许能在停留期间，为镇民清除一些威胁，也算略尽绵力。”

德索莱特的目光掠过那两名全副武装的骑士。

“狩猎需要熟悉地形。”他平静地说，“我会派我们最好的巡林客为您的骑士做向导。安全第一。”

“那就再好不过了。”尤利西斯爵士欠身行礼，“那么，容我先告退，去安顿行装。再次感谢您的接待，卡斯尔阁下。”

信使和他的骑士离开了议事厅。脚步声渐行渐远，直到彻底消失在走廊尽头。

德索莱特缓缓坐下。他揉了揉眉心，感到一阵深沉的疲惫。这不是与地精厮杀、与魔潮对抗的那种体力耗尽，而是一种更阴冷、更黏着的消耗——就像陷入泥沼，每一次挣扎都会陷得更深。

奥兰多公爵的信使来了。带着赞美，带着试探，带着看似善意的“帮助”。而在这背后，是王都的目光，是家族阴影的延伸，是即将收紧的绳索。

德索莱特深吸一口气，站起身。他走到墙边，手指拂过书架上一册册公约抄本。埃莉诺娟秀的字迹记录着荒石镇从无到有的一切规则：土地分配、贡献积分、公共安全、纠纷调解……这些文字曾经只是纸面上的秩序，如今却要面对真实世界的复杂博弈。

他想起尤利西斯爵士胸前的金玫瑰徽记。华丽，精致，象征着传承数百年的权力与优雅。

然后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腰间佩剑的剑柄。“开拓者·黎明意志”朴实无华，唯一的特殊是剑格上那块魔晶——此刻它正映着窗外的天光，微微发亮，仿佛在回应主人心中升腾而起的、冷硬如铁的决心。

金玫瑰有金玫瑰的规则。

但荒石镇，是在铁砧上锤打出来的。

德索莱特转身走向门口。他需要尽快与埃莉诺和阿尔德里克商议。精灵的污染要查，兽人的危机要应对，而这位暂留的爵士……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需要被置于最严密的观察之下。

狩猎？德索莱特在跨出门槛时想，嘴角浮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那就看看，在这片刚刚经历过魔潮洗礼的土地上，究竟谁是猎人，谁是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