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军舰队上,郑森听着谢永常回报占城方面的答复,微微额首。
“五十人,限街巷,不得入内室……也算在他们能做的极限了。”郑森看着海图上新州的位置,皆是预料之中的选择。
“使团明日能到吗?”
“按脚程,最快明日下午。”杨祖答道。
“够了。”郑森手指在海图上新州,与尸耐港之间划了一下。
“明日辰时,永常你带五十名好手下船,按他们说的搜,动静可以大一些,关切袍泽安危情绪激动些,也是人之常情。
至于王水生…看他自己的本事,也看占城人找人的诚意,告诉洪暄北移锚地的准备做好,水师陆营集结待命。”
“提督,若明日仍找不到人,或者找到的是……”杨祖问。
郑森望向窗外漆黑的海面:“那便是占城治下不靖,匪患横行,竟至戕害上国士卒。
我南洋舰队为护商路、保侨民、讨还公道,不得已而为之,在朝廷与我父亲..面前也算有个交代。”
他语气平静无波,南海的夜风带着咸腥气吹入舱内,舰身随着潮水微微起伏。
次日辰时,天色刚亮。
五十名全副武装的唐军水师陆营士卒,在游击谢永常的亲自带领下,踏上了尸耐港的码头。
他们身着赤红色号衣,斜挎火铳,腰佩刀斧,所有人的神态不像是去搜救,反而像是准备打仗。
占城方面派出一名通判,及二十名差役陪同。
通判想将搜查范围,限制在码头附近的几条主街,但谢永常拿出一张粗略的港区草图。
——正是这几日唐军小艇“测绘”的成果之一,他指着上面标记的几处棚户区、货物堆场怒道:“我军弟兄是在市集走散,市集鱼龙混杂,那些地方最易藏污纳垢,必须搜查!”
通判还想争辩,谢永常已挥手让部下分成数队,由通判的人“带领”,实则自行其是地扑向预定区域。
占城差役被唐军士卒,有意无意地隔开,所谓的陪同很快变成了“尾随”。
搜查过程粗暴而高效,唐军士卒以“寻找同袍”为名,用枪托斧柄砸开一些,看起来不够牢固的门板,闯入气味浑浊的棚屋,翻检堆栈的草席货物。
遇到阻拦或面露不满的居民,便是一顿呵斥推搡,若有人稍露反抗之意,立刻会被几支火铳抵住咽喉。
一群人就像是麻匪打进城,翻箱倒柜,哭喊,斥骂声在港区各处响起。
那占城通判小心跟在一队唐军后面,脸色苍白汗出如浆。
他几次想开口劝阻,都被谢永常似笑非笑的眼神堵了回去:“通判大人,我等心急如焚,若有冒犯还请海涵,找到王兄弟自然一切好说。”
“是..是是....王师请..便....请便。”
搜查持续了将近两个时辰,几乎将港区平民聚居地搅得天翻地覆,王水生依旧杳无踪迹。谢永常的脸色随着时间推移愈发深沉。
将近午时,一队搜查东北角棚户区的士卒有了发现。
他们在一条污水横流的窄巷尽头,发现了一片凌乱的血迹,以及几片被扯碎的赤红色粗布——与唐军水师号衣的布料颜色一致。
血迹尚未完全干透,在热带上午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消息立刻报给谢永常。
当他赶到现场,蹲下身仔细查看了血迹碎布后,脸色铁青地站起身,看向一旁手足无措的通判,森冷道:“通判大人,这就是你所说的全力搜寻,绝无歹人?
我军士卒在我大唐舰队眼皮子底下,于你尸耐港内遇袭生死不明,血迹在此!你作何解释?!”
“这…这定是有人栽赃!或是…或是其他纠纷所致……”通判语通体发麻,说出的话语无伦次。
“纠纷?”谢永常猛地提高声调,厉喝道。
“穿着我大唐军服,在此地能与何人纠纷?若非你占城歹人蓄意谋害,便是你官府纵容匪类,戕害上国官兵!此事,你区区一个通判担待不起!”
说罢,他不再理会面如死灰的通判,对身边亲兵厉声道,“速回舰上禀报提督!尸耐港内发现我军士卒遇袭血迹,人员失踪,疑似被害!请提督定夺!”
午后,“海波”号旗舰。
郑森听完谢永常的回报,脸上并无太多意外神色。
他看了一眼坐在下首、刚刚赶到不久,正欲开口呈递礼单的占城使者,诃黎跋摩。
“贵使都听到了?”郑森面无表情,却带着山雨欲来的压力。
“我军士卒应贵国港守之邀登岸,在你国港口之内,光天化日之下失踪,现发现疑似遇害血迹。
尸耐港治安如此败坏,港守衙门难辞其咎,本督麾下两千将士闻此噩耗,群情激愤,本督…已快要弹压不住了。”
诃黎跋摩心中叫苦不已,他带来的国王旨意本是怀柔安抚,万没想到一到地头,就碰上这等棘手之事。
他强自镇定,躬身道:“提督大人息怒!此事必有蹊跷!我国王上闻知此事,定然震怒,必严令彻查,给上国一个交代!些许误会,万万不可伤了两国和气……”
“误会?”郑森打断他,站起身走到舷窗边,望着港内如临大敌,开始加强戒备的占城水寨。
“血迹斑斑,人踪杳然,这是误会?贵使,本督给你,也给新州城一个面子。
明日正午之前,交出失踪士卒王水生,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尸耐港守及一应负有治安之责的官员,自缚至我军前请罪。若做不到……”
他转过身,目光如冰刃般扫过诃黎跋摩:“那本督只好认为,占城国已无能力保障港口安全,甚至纵容、参与戕害大唐官兵。
为保护商路,为我将士讨还公道,我东海舰队将不得不自行采取必要措施,清理航道,接管港口防务。
届时,一切后果由你方承担。”
诃黎跋摩浑身一颤,他听明白了。
交人、交官,是几乎不可能完成的条件,所谓“自行采取必要措施,清理航道,接管港口防务”,翻译过来就是武装占领尸耐港。
这已不是讨要说法,而是最后通牒。
“提督大人!此事可否容禀报我王,细细查证……”诃黎跋摩很想不顾身份,跪下求对方再宽恕些时间。
“本督的耐心,只到明日正午。”
郑森坐回主位不再看他,不耐挥手:“杨祖,送客。传令各舰升起战旗,炮手就位,陆营集结做好接应准备。
再派快艇往北,告知靖安军先锋,尸耐港或有变,请其加速赶来。”
“是!”
命令迅速传达。港外,十几艘唐军战舰的桅杆上,象征战备的红色旗帜陆续升起。
甲板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和号令声,下层炮窗的挡板被一块块卸下,露出黑洞洞的炮口。
数艘小艇满载陆营士卒,开始在战舰码头之间频繁往返,进行战术调动和侦查。
尸耐港内,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占城守军慌乱地关闭了部分栅门,水寨上的士卒惊惶地看着唐军战舰的动向。
诃黎跋摩脸色灰败地离开“海波”号,他知道,和平解决的可能已经微乎其微。
郑森根本不在乎王水生是死是活,他只在乎一个能“名正言顺”动手的借口,而这个借口现在已经足够了。
毕竟,只有小国才偷袭,大国讲究的是名正言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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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再次降临,但尸耐港无人安眠。
港守衙门里灯火通明,官员们争吵不休,有人主张立刻集结所有兵力死守港口,有建议连夜疏散百姓,放弃尸耐港。
还有人抱着渺茫的希望,认为应该继续搜寻找人,哪怕找到尸体也好过开战。
而在港口北侧,那片靠近唐军新锚地的棚户区边缘,王水生正蜷缩在一处半塌的土墙后面。
他能听到远处港区传来的骚动,也能看到唐军战舰上点起的灯火。
摸了摸怀中那包,用油纸裹起来的火镰和火绒,又检查了腰间那柄短刀。
王水生的任务很简单,如果在明日正午前,占城方面无法找到他,那么他就需要在某个恰当的时间,出现在某个恰当的地点。
让占城人发现一具穿着唐军号衣、伤痕累累的尸体。
如果占城人找到了他,无论是死是活,他都需要一口咬定自己遭到了,占城歹徒的袭击囚禁。
这是一个危险的游戏,但王水生并不害怕。
他是洪暄从福建老家带出来的兵,跟着郑提督在海上跑了七八年,什么风浪没见过。
他知道自己在这场大局中的分量——一颗恰到好处的棋子。
远处传来打更的声音,子时了。
王水生紧了紧身上的破衣服,闭上眼睛开始假寐,他需要保存体力,等待黎明后的那场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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