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耐港的忍耐游戏还在继续,但紧绷的弦已经发出细微的呻吟。
郑森开出的那份天价补给清单,一石激起千层浪,在占城本就窘迫的地方财政上,荡起了层层焦虑的涟漪。
港守硬着头皮搜刮全城,仅凑齐了清单上约六成的物资——大多是陈米、干瘪的果蔬和少量的咸鱼,在第四日清晨送到了码头。
唐军照单全收没有挑剔品质,这反常的平静让港守心头愈发不安。
果然,交割完毕后,那位名叫洪暄的唐军将领,便带来了新的要求。
为感谢占城的鼎力相助,大唐南洋舰队特备薄礼,欲派一支仪仗兼护卫队,亲往新州王城。
向占城王当面致谢,并“商讨共同清剿海寇,保障商路之长久事宜”。
礼物是几匹色彩鲜艳的苏杭绸缎、几匣景德镇瓷器,还有两坛标注着“御酒”字样的瓷瓶。
礼仪周到无可指摘,但要求派一支全副武装的陆营护送“薄礼”,且指明要见国王商讨“剿寇”,其中意味让尸耐港的官员们脊背发凉。
这哪里是致谢,分明是上门问罪,更是要直接向王庭施压,港守不敢擅专飞马再报新州。
与此同时,唐军舰队开始有了新的动作。“海波”、“平波”两艘巨舰起锚调整了泊位。
从原本的港湾入口处,向北移动了约两里,更靠近港区北侧那片相对水深,但靠近官仓和营垒的区域。
其余战舰也略微调整了阵型,炮窗虽然依旧关闭,但那种若有若无的瞄准姿态,让占城守军的水寨了望塔上,值班士卒的喉咙发干。
..........
新州,占城王庭。
国王制蓬峨非昏聩之主,但国家积弱夹在后黎、真腊两大强邻之间,海上又有新兴的大唐势力渗透,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尸耐港连日来的急报,早已堆满他的案头。
“唐人这是步步紧逼,要找借口发难。”制蓬峨将又一封急报掷于案上,对殿下的几位心腹大臣道。
他年近五旬面容清癯,眼中带着挥之不去的忧色。
“他们所为,与昔日后黎、真腊寻衅时的手段,何其相似,先滋事后问责,再大军压境。”
“王上,”主管军事的枢密使跋摩出列,他肤色黝黑,是经历过与后黎战事的老将。
“唐人舰炮犀利,陆战亦凶悍,观其在陆上与暹罗、东吁之战便知,尸耐港乃至我沿海各堡,恐难当其锋。
不如……暂且隐忍,满足其部分要求,拖延时间,同时速派使者前往升龙和金边,陈说利害,或许能引为奥援共抗唐师?”
“引狼驱虎?”主管财政和内政的婆罗门大臣,毗罗摇头。
“后黎郑主、真腊王,哪个不是野心勃勃?请他们来只怕唐人未退,我国已先被瓜分殆尽!
且唐人此次分明是冲着海上商路而来,指控我国勾结海寇,此乃绝户之计。
若认下不仅颜面尽失,今后海上税赋亦将尽归唐人掌控,若不认,则其兵锋立至。
依臣之见,不如……让尸耐港那边,设法‘坐实’一些唐人横暴无端的证据?比如,制造一两起唐人杀戮平民的‘事实’,届时或可诉诸四方博取同情,让唐人有所顾忌?”
.......制蓬峨沉吟不语。
两种意见都有道理,也都有极大的风险。
拖延?唐人显然不会无限期等下去,嫁祸?操作稍有差池,便是立刻开战的罪名。
他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小国在大国博弈的夹缝中,选择余地实在太小。
就在此时,殿外又有加急军报传到。
信使满身尘土,几乎是爬进殿内:“王上!尸耐港急报!唐军……唐军一名官兵,在港内失踪了!”
“什么?!”殿上众人皆惊。
信使喘着气道:“就在今日午后,一队唐军官兵照例登岸,在港区集市‘采买’。
据我方暗中监视的差役回报,他们大约有十二三人,行为与往日无异,挑剔喧哗,后分散活动,约定酉时初刻在码头牌坊下集合。
至酉时二刻,其他人都已返回,唯有一名叫‘王水生’的伍长未归。
唐军带队哨官当即向我港守衙门要人,声称其士卒在我港内走失,必是遭了歹人毒手,要求立刻关闭各处城门、巷口,由他们派兵入城搜查!”
殿内一片死寂,这借口……来得如此直白致命。
“港守如何应对?”制蓬峨声音干涩。
“港守大人以天色已晚、恐生混乱为由,婉拒了唐军即刻入城搜查的要求,承诺加派所有人手全力搜寻,并严查今日出入港口的可疑人等。
但唐军那位姓谢的游击不依不饶,限定明日辰时之前必须交人,否则……便视我方故意藏匿、戕害大唐将士,将自行采取‘一切必要措施’确保士卒安全!”
自行采取一切必要措施——这几乎就是最后通牒。
枢密使跋摩脸色铁青:“这是**裸的构陷!那名士卒说不定早就偷偷溜回船上,或者干脆藏在某处,就等我们交不出人!”
毗罗则想到更深一层:“即便我们侥幸在明日辰时前,于某个角落找到那个‘王水生’,无论他是死是活,唐人都可以说他是被我们胁迫,伤害后丢弃的。
若找到的是尸体,那更是铁证如山。
他们根本不在乎人是不是真的丢了,他们在乎的是我们‘不给进城’,或者‘交不出人’这个结果!”
制蓬峨闭眼再睁开时,疲惫中闪过决断:“告诉尸耐港,准许唐军明日辰时,派一队不超过五十人的兵卒,由我方官吏陪同,入城搜寻失踪水卒。
范围仅限于港区主要街巷,不得闯入官署、军营、寺庙及民宅内室。
同时,新州派出的使团加快行程,带上礼物去见那位郑提督,言辞务必恭顺,解释我方绝无他意,全力配合搜寻,望其约束部下,勿使事态扩大。”
这是一个折中,又充满无奈的回应。
允许有限度的搜查,是试图堵住唐人“拒不配合”的口实。
但谁都知道,五十个唐军进入城内会发生什么,不完全取决于占城的约束。
尸耐港方面接到王命时,已是深夜。
港守一边布置人手藏匿可能“碍眼”的物资,一边严令所有军卒差役:明日务必忍耐,无论唐军如何挑衅,绝不可先动手。
但他们都低估了郑森的决心,也低估了那名“失踪”水卒王水生。
王水生是真的“失踪”了,至少在占城人找到他之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