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李定国的战旗在清迈城外,缓缓展开时,万里之外的南海,季风正推着灰绿色的海浪,一遍遍拍打着中南半岛东岸的礁石与沙滩。
尸耐港——占城国南部最重要的港口之一,半月形的港湾内樯橹林立,大部分是当地人的桨帆船,和来自暹罗、真腊的商舶。
但在港湾入口最佳锚地处,停泊着的十几艘巨舰,却与周遭船只格格不入。
它们体型修长船壳涂着黑漆,白色条纹勾勒出炮窗的位置,三根高耸的桅杆上悬挂着大唐旗帜。
这是大唐靖海提督,府南洋分舰队的舰只,以“海波”、“平波”两艘二级战列舰为首,辅以“扬威”、“伏波”、“震远”三艘三级战列舰。
以及数艘四、五、六级巡航舰与通报舰,总计炮口超过七百门,水兵及水师陆营逾两千。
旗舰“海波”号的艉楼甲板上,南洋提督郑森凭栏而立,海风将他鬓角的发丝吹得微乱。
皮肤因常年暴露在海风烈日下,早已染成了古铜色,此刻他目光炯炯,望着港区那片土黄色城郭。
占城国势早已衰微,蜷缩于狭长海岸,北受安南挤压,南与真腊龃龉,海上则常有些不成气候的海寇,劫掠往来商船。
大唐商队尤其是那些武装薄弱,行踪易测的小型商船,近年来屡有在附近海域失踪的传闻。
苦主告到东海都督府,查证起来,却总被占城官吏以“必是外洋海匪所为”、“查无实据”推搡过去。
“提督,”副将杨祖走到他身侧,低声道。
“‘放假’的弟兄们回来了三队,闹了些动静,砸了两间酒铺,抢了几个瓜果摊子,打了七八个当地青皮。
可……占城官差来得倒快,点头哈腰赔钱了事,那几个挨打的青皮反倒锁走了,咱们连个像样的还手对象,都没找着。”
郑森嘴角扯了一下,看不出是笑还是别的什么。
“这群憨子们倒是能忍,永常那边呢?”
“谢游击亲自带队,去了市舶司那边理论上月,那艘广府糖船被讹诈‘泊岸钱’的事。
占城那个司官,差点没给谢游击跪下,赌咒发誓是底下人胡来,当场就把钱退了双份,还搭上两筐上好的槟榔。”
洪暄也走了过来,摇头道,“滑不溜手,一拳打在棉花上。”
郑森转过身,目光扫过两位部将:“他们越是这样,越说明心里有鬼,且知道我们为何而来。
指使海寇劫掠商船,抽头分肥,甚至自己就扮作海寇,这套把戏他们玩得不算高明,只是以往咱们腾不出手,他们也只敢挑软柿子捏。”
他走到海图桌前,手指点在尸耐港的位置,然后向北划过海岸线:“占城王庭在新州,距此三百余里。
港守这般忍气吞声,必是得了上头严令,绝不能给我们发作的借口。
他们在拖,或许在等季风变化,或许在等北边安南、西边真腊有什么动静。”
杨祖来回踱步,皱眉道:“那我们…总不能一直在这儿跟他们对耗,归德伯那边在陆上大打出手,咱们舰队泊在这里,每日耗费不少。”
“耗?怎么会。”
郑森手指敲了敲海图,笑道:“明日开始,扩大‘放假’范围,通知下去,轮休弟兄可结队往城内寺庙、官仓附近游览。
规矩照旧,不许动火器,不许杀人,不许奸淫,但吃饭可以不给钱,走路可以横些,看到不顺眼的东西——比如某些看着像违禁货物的堆栈,可以‘不小心’撞进去瞧瞧。”
他眼中闪过一丝冷光:“他们不是能忍吗?那就让他们好好忍,让市舶司的人去传话,就说我军久泊,淡水果蔬补给不易,请港守协助采购,这是清单。”
洪暄接过郑森随手写就的清单,瞄了一眼,眼角一跳。
只因上面罗列的数量,足以供应五千人半月之用,且要求三日之内备齐。
“这……他们未必凑得出,也未必肯给。”
“给不给,是他们的事,凑不凑,也是他们的事。”郑森坐回椅中,手臂枕在后脑勺上。
“我们只要看结果,另外从明日起,各舰轮流派出小艇,测量港口水文,绘制更精细的海图,尤其是港内浅滩、暗礁,还有…看似寻常的渔村小湾。”
命令传达下去,尸耐港内的气氛变得更加微妙,唐军水兵成群结队上岸,虽无大的暴行,但那有意无意的挑衅窥探,如同绵密的细针,不断刺痛着占城人紧绷的神经。
港守府邸内,当地官员急得团团转,向新州派出的快马,已经去了三拨,回报却总是“谨守门户,勿启边衅”。
第三日,唐军要求的补给,只送来了不足三成,且品质低劣。
送来的官吏战战兢兢,解释着种种困难。负责接洽的谢永常冷笑一声,挥手让人收下那点可怜的东西,什么也没说。
当夜,尸耐港东南方向约十里处,一个以渔猎为生、据说与海寇有些联系的小村落,突然起火。
火势起得猛烈,且似乎有油助燃,村中青壮大多不在,老弱哭喊奔逃。
有村民指认,傍晚曾见唐军小艇,在附近海面游弋。
消息传到港内已是次日清晨,占城港守终于坐不住了,带领数十名兵丁来到码头,要求面见郑森。
港守是个干瘦的中年人,穿着略显褶皱的官袍,强压着怒气。
“提督大人,昨夜东南村寨大火,村民损失惨重,有人看见贵军船只……”
郑森坐在“靖海”号接待舱内,慢条斯理地喝着茶,挥手打断:“看见我军船只?看见我军船只纵火了吗?还是看见我军士卒上岸了?”
他放下茶盏,眸光如刀:“本督麾下将士皆严守军纪,泊船期间,所有登岸记录皆有据可查。
港守大人,指控天朝王师须有实据,否则,本督倒要问问,是否你治下刁民,自己不慎走水,却想诬陷我军,挑动你我两国邦交?”
港守一时语塞,脸涨得通红。
他们确实没有抓到,任何唐军士卒纵火的把柄,甚至连唐军是否真的有人,在那段时间离舰都无法证实。
“至于补给之事,”郑森语气转淡,态度更是迫人。
“我军协助藩国剿抚海寇,保商路安宁,所需些许粮秣,尔等推三阻四。
此事,本督自会如实禀明朝廷,禀明靖海候,还有近日我军将士登岸采买休憩,屡遭尔等市井无赖窥伺挑衅,士卒气愤难平,本督…快要弹压不住了。”
港守背脊冒出冷汗。他知道面前这位提督,以及港外那些沉默的巨舰,代表的是他无法抗拒的力量。
所谓的弹压不住,或许就是下次“放假”时,事态会真正失控的预告。
“下官…下官立刻再去筹措补给,定然尽力满足大军所需,至于市井无赖,定当严加管束!
请提督大人务必安抚将士,以两国和睦为重……”港守的姿态彻底软了下来。
郑森不置可否,只是挥了挥手。
港守如蒙大赦,躬身退下。
看着对方狼狈离去的背影,杨祖低声道:“提督,这么敲打..够了吗?”
“不够。”郑森走到窗边,望着蔚蓝的海湾。
“这只是让尸耐港这边知道疼,要真正掐掉他们伸向商船的黑手,得让占城王庭知道,包庇海寇,挑衅大唐,是要付出他们付不起的代价。”
他沉吟片刻,“补给收下后以感谢为名,派一队陆营,护送一批‘礼品’去新州,面见占城王,让洪暄带队,舰队…做好北移锚地的准备。”
郑森的目光掠过海图,并未在尸耐港停留太久,而是向北再向西,投向内陆纵深。
李定国在清迈城下,并非孤立的攻势,而是整个西南棋局的一角。
真正的目标,是彻底凿穿中南半岛,将兵锋指向更西的厚黎,与东吁王朝的都城阿瓦。
从云南、广西、贵州征调的三万新军已在钦州、廉州一带集结完毕,他们多来自西南湿热山区,耐瘴气,习山战,正是用于东南亚征伐的利器。
但这些大军需要安全登陆,需要稳定的补给线,占城,恰好卡在这条从南海进入湄公河三角洲,再西进的水陆节点上。
这个日渐衰微却位置险要的王国,就像一颗松动的牙齿,平时无碍,但在大军全力撕咬厚黎与阿瓦时。
若它突然反口,哪怕只是袭扰粮船,散播谣言,也足以让深入腹地的唐军持续阵痛。
断粮道或许不至于致命,但必然会分散精力,迟滞攻势,增加不必要的损耗。
郑森指尖在海图,轻轻划过从占城海岸,到湄公河口的虚线,仿佛在擦拭一层必须清除的尘埃。
他转向杨祖:“靖安军的先锋船队,几时可到?”
“按行程,最多五日。”
“够了。”郑森语气平淡。
“五日内,要让这尸耐港,还有北边的新州,明白一件事——大唐的兵锋要借道而过,他们可以选择让路,也可以选择……成为路。”
他不再看那港守离去的方向,而是望向水天线。
为那三万即将踏浪而来的新军,也为李定国深入莽林的身后,清出一片足够安全的海岸。
南海的波涛之下,不仅不能有魑魅魍魉伸手,更不能存在阻碍大唐前进的石子。
【西南战事会比较长,尽量多写一点出来、早点写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