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九,子时三刻。
夙王府内万籁俱寂,唯有前庭的更漏滴滴答答,在深夜里敲出绵长的回响,像谁在数着漫漫长夜的刻度。内室的烛火早已熄灭,檐角的月光透过浆洗得发白的窗纸,在青砖地上铺开一片冷润的银霜,连榻边垂落的锦帐流苏,都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
霍云庭猛然惊醒,胸腔剧烈起伏,冷汗顺着鬓角滑入脖颈,浸湿了贴身的中衣。那冰凉的触感让他打了个寒颤,却远不及梦中的恐惧来得刺骨。
他又梦见了苏婉婉生产那日——产房紧闭的朱红木门,门缝里渗出来的、混杂着血腥与苦艾的气息,苏婉婉压抑到极致的痛呼像针一样扎进耳朵,还有凌霄那句“毒突然消失了”之后,长达一炷香的死寂。在梦里,那扇门再也没有打开,他守在门外,从晨曦等到日暮,最后只等来满室消散的药香和空荡荡的摇篮。
“婉婉……”他无意识地低唤,侧过头,借着月光看向枕边人。
苏婉婉睡得正沉,呼吸匀长而平稳,温热的气息拂在颈侧,带着淡淡的玉兰香——那是她晨起用的香膏味道,清雅不腻。她的脸颊透着健康的红润,长睫在眼睑下投出浅浅的阴影,再不是从前那种病弱的苍白。她的手无意识地搭在小腹上,那里曾高高隆起,孕育着四个小生命,如今已平坦如初,只余几道浅浅的妊娠纹,在月光下泛着淡粉色的光泽,那是母亲的勋章,也是他心尖的烙印。
霍云庭轻轻握住她的手,指尖抚过她掌心的薄茧——那是她从前练习针绣留下的,后来毒发时无力动弹,茧子褪了些,如今毒解了,又渐渐有了些生气。指尖温润,脉搏在指下沉稳有力,一下一下,清晰而真实。
她真的好了,毒真的解了。
可心中的不安却如藤蔓般疯狂缠绕,越收越紧,勒得他心口发闷。明日她要入宫,那个他自幼便学会步步为营的地方,皇兄的多疑如悬顶之剑,五皇子的算计藏在暗处,朝臣的倾轧明枪暗箭,还有深宫中那些见不得光的腌臜事……婉婉刚解了毒,身子虽恢复得快,终究还未完全稳固。若在宫中出点什么差池,他该怎么办?
“做噩梦了?”
轻柔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带着刚睡醒的微哑。苏婉婉不知何时醒了,正侧身看着他,凤眸在月色下清亮如洗,像盛着两汪秋水。
霍云庭没有否认,只是将她用力搂进怀里,下巴抵在她发顶,声音低哑得像磨过砂石:“梦到你出事,我守在产房外,再也没等到你出来。”
苏婉婉在他怀中轻笑,抬手轻抚他汗湿的鬓角,指尖的温度熨帖着他的皮肤:“傻王爷,我现在好得很,别说产房的门,就是皇宫的大门,我也能自己走出来。实在不行,我一拳打死拦路的老虎,自己跑回来。”
“不许胡说。”霍云庭手臂收得更紧,几乎要将她揉进骨血里,“婉婉,明日……能不能不去?我去跟皇兄说,就说你身子不适,需要静养。”
苏婉婉的笑声渐渐淡了,她抬手,指尖划过他紧蹙的眉峰,声音轻而坚定:“云庭,你知道我必须去。父母失踪的线索全在宫里,这十年来,我翻遍了所有卷宗,问遍了所有知情人,这是我离真相最近的一次。”
“我替你去查。”霍云庭急切地说,“我是皇子,入宫查案名正言顺。”
“你查不到,”苏婉婉摇头,指尖轻轻点了点他的胸口,“有些事,只有女人能看见——尚宫局的旧档,浣衣局的 gossip,宫妃们私下的往来,这些都要‘病弱’的夙王妃才能问出口。皇上召见的是我,若你替我去,反而显得心虚,更会引火烧身。”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况且,我也想亲眼看看,那个让我父母一去不返的皇宫,到底藏着什么。我想知道,他们当年是不是也像我这样,走过那些冰冷的汉白玉台阶,是不是也在某个宫殿里,遇到了意想不到的危险。”
霍云庭知道劝不住。他的婉婉,从来不是笼中等待投喂的金丝雀。从前病弱时尚且敢在五皇子的宴会上掷杯反击,如今毒解体健,骨子里那股特种兵的坚韧与决绝,更是彻底苏醒了。
他只能将她搂得更紧,像要通过体温传递所有的力量与安心,声音闷在她发间:“那你要答应我三件事。”
“你说。”苏婉婉顺从地靠在他怀里,听着他沉稳的心跳。
“第一,无论发生什么,保命为上。”他扳过她的肩,在月光下凝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郑重无比,“真相可以慢慢查,线索可以重新找,但命只有一条。哪怕查到关键处,只要有危险,立刻撤,不许逞强。”
“好。”苏婉婉点头,她懂他的担忧。
“第二,凌霄必须寸步不离。”霍云庭继续说,“月影和幻纱已经在暗处接应,我给她们下了死命令,只要你发出信号,半刻钟内必到。一旦有变,立即撤离,不必顾忌任何宫廷礼数,天塌下来有我顶着。”
“好。”
“第三……”霍云庭的声音忽然软了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平安回来。我和孩子们在家等你,炖了你最爱的冰糖燕窝,温着你喜欢的桂花酿,一直等。”
苏婉婉的眼眶一热,月光下,她清晰地看见霍云庭眼底的红血丝,还有那掩饰不住的后怕。她用力点头,伸手捧住他的脸,在他唇上轻轻一吻:“我答应你,一定平安回来。”
窗外传来细微的响动,像是夜鸟掠过屋檐,又像是风吹动了廊下的灯笼。霍云庭神色一凛,手已按在枕下的短剑上——那是他从不离身的防身武器,连睡觉时都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苏婉婉却按住他的手,轻轻摇头:“是月影。”
话音未落,一道黑影如烟雾般从窗缝渗入,落地无声,在榻前单膝跪下,正是一身夜行衣的月影。她脸上的银质面具反射着月光,面具下的眼睛冷冽如刀,却在看向苏婉婉时,多了一丝柔和。
“王爷、王妃,宫中布置已妥。”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像落叶擦过地面。
“说。”霍云庭松开按剑的手,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沉稳。
“幻纱已潜入尚宫局,顶替了一名因肺痨出宫的老嬷嬷,身份文书都已办妥,明日会在御花园‘偶遇’王妃,为您引路。”月影语速极快,条理清晰,“属下在通往养心殿的三条御道上都安排了暗桩,每人配备传讯烟花,任何风吹草动,半刻钟内可将消息传回王府。另外……”她顿了顿,声音更冷,“李德全公公三更时分秘密出宫,去了城西的一处私宅,见了五皇子府上的幕僚张慎,两人密谈了近一个时辰。”
霍云庭眼神骤冷,指尖攥得发白:“五皇子果然插手了。他还不死心。”
“不只插手,”月影从怀中取出一枚小巧的玉佩,放在榻边的矮几上,“这是从张慎身上搜来的,是李德全的信物。据暗桩回报,李德全收了三万两银票,承诺会在皇上面前‘适当’提醒,昨夜星象异动可能预示‘阴盛阳衰、女主当权’。”
“好个‘女主当权’。”苏婉婉冷笑一声,指尖划过矮几上的玉佩,玉佩冰凉,刻着“李”字纹样,“这是要借皇上之手除掉我。自古帝王最忌惮的就是女主干政,五皇子这一手,倒是戳中了皇兄的心病。”
霍云庭握紧拳头,指节泛白:“李德全这条老狗,在皇兄身边伺候了三十年,竟也敢勾结皇子,算计皇亲。”
“王爷息怒,”月影道,“云殿主已有对策。明日早朝,都察院左都御史王铮会弹劾李德全贪赃枉法、勾结外臣,证据确凿,足以让他自身难保。”
苏婉婉沉吟片刻,指尖轻轻敲击着矮几:“即便李德全倒台,皇上的疑心也不会轻易消除。他召我入宫,表面是关心,实则是试探。明日觐见,我必须打消他的疑虑。”
“如何打消?”霍云庭问。
“示弱,示忠,示福。”苏婉婉眼中闪过精光,“皇上最在意三件事:一是皇权稳固,二是龙体安康,三是子嗣绵延。我恰好占了后两样——嫁入皇家,为皇家开枝散叶,诞下四胞胎这等百年难遇的祥瑞。只要让他相信,这祥瑞是天佑大周,是皇家福泽深厚,而非什么‘女主当权’,危机自解。”
月影眼中闪过钦佩:“王妃英明。李德全倒台后,皇上失去了‘提醒’的人,再加上王妃以‘福泽’自处,必能化解此次危机。”
“你去吧,告诉云殿主,按计划行事。”苏婉婉挥挥手,月影如来时般悄然退去,只留下矮几上那枚冰凉的玉佩。
室内重归宁静,月光偏移,银霜爬上了床榻,照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婉婉,”霍云庭忽然开口,声音温柔得像月光,“等这件事了了,我们带孩子们去江南吧。找个临水的小镇,盖一座带院子的宅子,院子里种上你喜欢的玉兰和海棠。春天带你去看西湖的桃花,夏天陪你在河边听雨,秋天我们一起去采桂花酿酒,冬天围在暖炉边,看着孩子们在雪地里打滚……就我们一家人,平平淡淡地过,再也不管这京城的风浪。”
苏婉婉在他怀中轻笑,指尖划过他下巴上的胡茬,有些扎手,却格外真实:“这话你在我生产前就说过,那时我还疼得直不起腰,你趴在床边,说等我好了就带我去江南。”
“那时是安慰,现在是真心。”霍云庭低头,在她额头印下一个轻柔的吻,“这皇权富贵,这京城繁华,我从来不在意。我从小在宫里长大,见惯了尔虞我诈,尝够了身不由己。我在意的,从来只有你,还有我们的孩子们。”
苏婉婉抬头,在月光下看着他认真的眉眼。他的眼中没有了朝堂的算计,没有了皇子的威严,只有纯粹的温柔与期盼,像个渴望安稳的寻常男子。她心中柔软成一片,伸手环住他的脖颈:“好,我答应你。等查清父母失踪的真相,等天机阁稳定下来,我们就走。去江南,去塞北,去所有你想去的地方。”
“一言为定。”霍云庭将她搂得更紧。
“一言为定。”
夫妻俩相拥而眠,这一次,霍云庭没有再做梦。他将苏婉婉的手放在自己心口,感受着她的体温与心跳,一夜未眠,却精神矍铄——他要守着她,直到她平安出发,平安归来。
承:晨光熹微,亲情暖融
三月十九,卯时初刻。
天色未明,东方刚泛起一抹鱼肚白,夙王府的厨房已炊烟袅袅,火光映红了半边天。苏天佑亲自守在灶前,身上罩着件灰布围裙,与他平日里穿的锦袍格格不入,却显得格外精神。他手里拿着本翻得卷边的药膳古籍,时不时凑到油灯下翻看,嘴里还念念有词。
“火候小了!这参汤得用桑柴火文火慢炖四个时辰才行!”老人家吹胡子瞪眼,指着灶里的柴火对厨娘道,“把那些松针挑出来,桑柴火炖出来的参汤才温补,不燥火!”
厨娘战战兢兢地应着,手里的火钳都快捏不住了:“老国公,这已是第三遍换柴火了……”
“第三遍也得换!”苏天佑一瞪眼,拿起勺子舀了点参汤尝了尝,眉头才稍稍舒展,“嗯,这味对了。还有那燕窝,挑毛的时候仔细点,一丝杂毛都不能有!我孙女今日要入宫面圣,必须吃得饱饱的,身子暖暖的,才有力气应付宫里那些牛鬼蛇神!”
正说着,厨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苏临渊一身戎装从外头进来,肩上还沾着晨露和草叶,手里提着个渗血的麻布袋子,血腥味混着晨雾的湿气飘了进来。
“爷爷,刚猎的野山鸡,最补气血。”他将袋子往灶台上一放,袋子里的山鸡还在微微抽搐,显然是刚断气不久。
苏天佑打开袋子一看,是只肥硕的七彩山鸡,羽毛鲜艳如锦,爪子金黄有力,显然是山里的珍品。“好小子,这么早进山了?”
“寅时就去了,”苏临渊抹了把额上的汗,汗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滑下,“这玩意儿机警得很,我在山神庙后头蹲了两个时辰才等到它落网。炖鸡汤给妹妹补身子,正好。”
爷孙俩正说着,厨房的后墙忽然“咚”地一声轻响,苏斩月翻墙而入,手里捧着个青玉罐子,身上还沾着几片瓦砾。“爷爷,妹妹呢?我给她带好东西来了!”
“翻墙的毛病改不了是吧?”苏天佑笑骂着接过罐子,打开封口一闻,眼睛顿时亮了,“好东西!这是‘百花蜜’吧?至少是三十年的陈蜜!”
“还是爷爷识货!”苏斩月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我江湖上的朋友送的,说是采了百种奇花酿制,最能养颜益气,还能安神。我给妹妹兑水喝,在宫里要是觉得头晕,喝一口就管用。”
苏天佑点点头,将罐子小心地收起来:“放那边架子上,别让厨子碰。”
苏子画是最后一个到的,身后跟着四个伙计,每人手里都捧着个描金漆盒,将不大的厨房挤得满满当当。“京中八家老字号的早点,每样都买了些。妹妹想吃甜的有糖糕、蜜饯,想吃咸的有肉包、酱肘,还有她最爱的杏仁酪,都是热乎的。”
一时间,厨房里堆满了各色补品和早点,参汤的药香、燕窝的清甜、山鸡的肉香、百花蜜的甜香混在一起,浓郁得让人垂涎欲滴,看得厨娘眼花缭乱。
内室里,苏婉婉正在梳妆。
镜中女子一身浅紫色宫装,衣料是上好的云锦,绣着暗纹的玉兰花样,在晨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外罩一件月白色披风,领口和袖口滚着银狐绒,既保暖又不失端庄。发髻梳成了端庄的凌云髻,簪一支赤金点翠步摇,步摇上的珠子轻轻晃动,发出细碎的声响。耳坠是配套的紫玉滴珠,与她眼底的光泽相得益彰。
侍女正为她描眉,笔尖刚触到眉峰,就被霍云庭拦住了:“我来。”
他接过眉笔,动作有些笨拙,却格外认真。苏婉婉从镜中看他,他的眉头微微蹙着,眼神专注地盯着她的眉毛,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描歪了一丝。
“王爷今日怎么亲自上手了?”苏婉婉轻笑,“要是描歪了,我可就成了宫里的笑柄了。”
“不会歪。”霍云庭低头,在她眉峰处轻轻一顿,“我的婉婉,怎样都好看。”
镜中的男子,长睫垂落,侧脸线条柔和,再没有了朝堂上的冷硬。苏婉婉心中一暖,乖乖地坐着不动,任由他为自己描眉。
妆毕,霍云庭站在她身后,亲自为她系上披风的带子,手指拂过她颈后的碎发,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易碎的瓷器。“真好看。”他低声说,声音里满是赞叹。
苏婉婉从镜中看他,笑道:“王爷今日嘴这么甜?是不是怕我在宫里受欺负,提前哄我开心?”
“是实话。”霍云庭俯身,在她发间落下一吻,唇瓣的温度透过发丝传来,“早点回来,我在府门口等你。”
“嗯。”
外头传来孩子们醒来的咿呀声,奶嬷嬷们抱着四个小家伙鱼贯而入。许是感应到母亲要出门,今日四个孩子都醒得格外早,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四处张望,小脑袋转来转去,像四只好奇的小奶猫。
苏婉婉挨个抱了抱,亲了亲他们软乎乎的脸颊。
璟渊最黏人,小胳膊紧紧抱着她的脖子不撒手,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口水都蹭到了她的宫装上。苏婉婉也不嫌弃,轻轻拍着他的背哄着。璟墨最乖,安安静静地靠在她怀里,只伸出小胖手摸了摸她的耳环,眼神专注。璟轩最调皮,小手一伸就揪住了她的步摇,差点往嘴里塞,被苏婉婉轻轻拍了下手背,才委屈地瘪了瘪嘴。璟宁最贴心,用软乎乎的小脸蹭了蹭她的下巴,像在说“娘亲早点回来”。
“乖乖在家等娘亲,”苏婉婉柔声道,“娘亲去去就回,给你们带宫里的桂花糕回来。”
正说着,苏天佑带着三个儿子,端着各色早膳进来了。苏天佑亲自端着参汤,小心翼翼地递到苏婉婉面前:“婉婉,快吃!这参汤炖了四个时辰,你先喝一碗暖暖身子。”
苏婉婉看着满桌丰盛的早膳——青花瓷碗里的参汤冒着热气,白玉盘里的燕窝晶莹剔透,紫砂罐里的山鸡汤香气浓郁,还有一碟碟精致的点心和蜜饯,每一样都饱含着家人的心意。她坐下,慢慢用膳,参汤温补,顺着喉咙滑下,暖了五脏六腑;燕窝清润,带着淡淡的冰糖甜;山鸡汤鲜美,肉质软烂脱骨;百花蜜水甘甜,喝下去连嗓子都舒服了。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苏天佑坐在她身边,时不时给她夹菜,眼神里满是关切,“要是在宫里吃不惯,就早点回来,爷爷再给你做。”
“知道了爷爷。”苏婉婉笑着点头,心中暖流涌动。这就是她的家,无论外头风浪多大,回到这里,永远有热汤暖饭,有亲人关怀。
用过早膳,凌霄准时来请脉。他穿着一身藏蓝色的医官袍,背着药箱,神色严谨。
诊完脉,他神色舒展:“王妃脉象稳健,气血充足,已与常人无异。这瓶‘清心丸’您随身带着,若在宫中感到头晕、心慌,含一粒即可缓解。”他从药箱里取出一只白玉瓶,递给苏婉婉。
他又取出一只巴掌大的香囊,香囊绣着灵韵树的纹样,针脚细密:“这里面装了灵根树的叶子和几种名贵药材,可提神醒脑,抵御寻常的迷药和毒气。挂在腰间,不易引人注意。”
苏婉婉接过香囊,挂在腰间,淡淡的清香萦绕在鼻尖,让她心神安定。“多谢凌殿主。”
“王妃客气了。”凌霄微微躬身,“属下已安排妥当,以医官身份随行,不会引人怀疑。”
辰时三刻,一切准备就绪。
霍云庭送她到府门口,马车已候在那里。拉车的是四匹纯白骏马,鬃毛梳理得油光水滑,马车上铺着厚厚的锦垫,车辕上刻着夙王府的徽记,低调中透着不容忽视的威仪。
“记住我的话,”霍云庭握紧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指尖传递过来,“平安回来。”
“记住了。”苏婉婉回握他,用力捏了捏他的掌心,转身上车。
车帘放下前,她最后看了眼府门——霍云庭长身玉立地站在那里,玄色锦袍在晨光下泛着冷光,身姿挺拔如松。他身后是苏天佑和三个哥哥,苏天佑还在对着她挥手,苏临渊和苏斩月站得笔直,像两尊守护神,苏子画则捧着个锦盒,似乎还想给她塞点什么。再往后,天机阁的众人隐在门后,目光皆落在她身上。
那是她的后盾,是她的底气。
马车缓缓启动,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驶向皇宫方向。
霍云庭站在府门前,直到马车消失在街角,仍久久未动。晨风吹起他的衣袍,他却浑然不觉,只死死盯着马车消失的方向,眼底的担忧浓得化不开。
“王爷,”萧战不知何时出现在身侧,身上的盔甲泛着冷光,“一切都安排好了。五百亲兵已化整为零,散布在宫城四周的茶肆、酒楼里,每人都配备了信号箭和短刀。若午时王妃还未出宫,末将便带人闯宫。”
霍云庭摇头,声音低沉:“不到万不得已,不可硬闯。皇兄最忌兵权,硬闯只会落人口实,反而害了婉婉。传令下去,按计划行事,密切关注宫中动静。”
“是。”萧战躬身应下,转身离去。
苏天佑走到霍云庭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吧,婉婉福大命大,不会有事的。我们就在这里等她回来。”
霍云庭点点头,目光依旧望着皇宫的方向,拳头紧紧攥着,指节泛白。
马车驶入宫门时,巳时初刻。
朱红宫墙高耸入云,像一道冰冷的屏障,将宫内宫外隔成两个世界。琉璃瓦在晨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折射出刺目的光。空气中有种说不出的压抑,连鸟鸣声都比外头稀疏几分,偶尔传来的宫人的脚步声和说话声,都带着小心翼翼的谦卑。
苏婉婉在宫人引导下下车,换乘软轿。软轿是明黄色的,四周挂着淡青色的纱帘,既能遮挡视线,又不至于闷热。凌霄以医官身份随行,站在软轿旁,手里提着药箱,神色严谨,像一尊不动的石像。月影与幻纱早已潜入宫中,此刻不知隐在何处,只留下一丝若有若无的气息,让她安心。
软轿穿过一道道宫门,每过一道门,守卫就越发森严。禁军穿着闪亮的盔甲,佩刀森寒,目光如鹰隼般扫过软轿,带着审视的意味。苏婉婉撩开纱帘一角,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宫墙和宫殿,心中思绪万千。
这就是皇宫,富丽堂皇,却也冰冷刺骨。她的父母,当年就是在这里失踪的,这里的一砖一瓦,或许都藏着线索。
养心殿到了。
李德全已在殿外等候,身上穿着件绯色蟒袍,领口的盘扣擦得锃亮,手里捧着拂尘,脸上挂着标准的笑容,只是眼底的疲惫和紧张藏不住。他看到苏婉婉下轿,连忙上前躬身行礼:“夙王妃安好,皇上正在批阅奏折,请您稍候片刻。”
苏婉婉微微颔首,目光扫过他腰间——那里挂着一枚崭新的羊脂玉佩,玉佩上刻着精致的云纹,价值不菲。她心中冷笑,看来五皇子送的那三万两银票,他花得倒是挺快。
等了约莫一炷香时间,殿内传来小太监尖细的宣召声:“宣夙王妃苏氏觐见——”
苏婉婉整理了一下衣襟,缓步而入。凌霄留在殿外等候,临走前,他隐晦地对苏婉婉点了点头,示意一切妥当。
养心殿内光线昏暗,即使是白日也点着数盏龙纹宫灯,灯光摇曳,在墙壁上投下斑驳的影子。明黄色帷幔低垂,将御案后的皇帝半遮半掩,龙涎香的味道浓得有些呛人,混合着墨香和纸页的味道,形成一种独特的、属于皇权的气息。
皇帝坐在御案后,身穿明黄常服,上面绣着五爪金龙,威风凛凛。他五十许人,面容清癯,眼角有细密的皱纹,眼下一片青黑,显然久被失眠所扰。他手里拿着奏折,目光落在上面,却没有动,显然是在等她行礼。
“臣妾苏氏,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苏婉婉依礼下拜,动作标准,姿态恭谨,没有一丝破绽。
“平身,”皇帝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久未说话的干涩,“赐座。”
宫人搬来绣着鸾凤和鸣纹样的绣墩,苏婉婉谢恩落座,垂眸敛目,将所有情绪都藏在眼底。她知道,此刻皇帝的目光正在审视她,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都可能成为试探的筹码。
“听闻你身子大好了?”皇帝终于开口,放下了手中的奏折,手指轻轻敲击着御案,发出“笃笃”的声响,像在敲打人心。
“托皇上洪福,臣妾已无大碍。”苏婉婉声音柔和,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激。
“那就好,”皇帝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盖碰撞茶杯发出清脆的声响,“老七那孩子,为了你的病没少操心,前阵子还在朕面前求药,说愿意用自己的命换你的命。如今你好了,又给他添了四个孩子,是大功一件。”
“臣妾不敢居功,”苏婉婉垂眸,“是皇家福泽深厚,才让臣妾得以痊愈,让孩子们平安降生。”
皇帝笑了笑,笑意却未达眼底,只是嘴角微微上扬了一下:“昨日钦天监奏报,说京城上空有星象异动,星辉聚拢,灵气成漩,位置恰在夙王府上空。你怎么看?”
来了。
苏婉婉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依旧平静无波。她知道,这才是皇帝召她入宫的真正目的。“臣妾愚钝,不懂星象之术。”她抬起头,眼中带着恰到好处的茫然,“只知昨夜睡得格外安稳,并未察觉异样。倒是臣妾的四个孩子,夜里睡得香甜,连哭都没哭一声,许是沾了皇家的福气,被星辉庇佑了?”
她巧妙地将话题引到孩子身上——这是皇帝最在意的子嗣,也是最能打动他的地方。
果然,皇帝的神色缓和了些,手指停止了敲击御案:“四个孩子可好?老七说,璟渊像你,璟墨像他,是不是?”
“回皇上,都好。”苏婉婉从袖中取出四枚小巧的长命锁——是苏天佑送的那套赤金长命锁的仿制品,做工同样精致,上面刻着“长命百岁”的字样,“这是臣妾的祖父特意为孩子们打的,说是要沾沾皇家的福气,保佑孩子们平安长大。臣妾今日带来,想请皇上过目。”
她将长命锁用锦帕包着,递到太监手中。太监转呈给皇帝,皇帝拿起一枚看了看,指尖拂过上面的纹路,点头道:“老国公有心了。这长命锁打得不错,回头朕让人送些赏赐到夙王府,给孩子们当满月礼。”
殿内的气氛似乎松弛了些,龙涎香的味道也不再那么呛人了。
就在这时,殿外忽然传来喧哗声,夹杂着太监的呵斥和大臣的争执声。皇帝的眉头瞬间皱了起来,脸色沉了下去:“怎么回事?”
李德全连忙躬身告罪,匆匆出去查看。片刻后,他脸色惨白地跑回来,连拂尘都歪了:“皇上,是都察院左都御史王大人,带着几名御史,在殿外求见。说是……说是要弹劾内侍监总管李德全贪赃枉法、勾结外臣。”
“哦?”皇帝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像鹰隼捕捉猎物,“让他进来。”
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臣疾步入殿,身上的官袍都有些凌乱,显然是急着赶来的。他身后跟着三名御史,每人手里都捧着厚厚一摞卷宗,卷宗上还盖着都察院的官印。
“臣王铮,叩见皇上!”老臣声如洪钟,跪在地上,将卷宗高高举过头顶,“臣等弹劾内侍监总管李德全,三年来收受贿赂共计十八万两,私放宫禁七次,勾结五皇子府幕僚张慎,泄露宫闱机密,干预朝政……桩桩件件,证据确凿,请皇上明察!”
一条条罪状,一件件证据,如惊雷般在殿中炸开。李德全“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发抖,脸色惨白如纸:“皇上明鉴!老奴冤枉!这、这是有人构陷老奴!王大人与老奴素有嫌隙,他是故意的!”
王铮冷笑一声,从怀中取出一张银票,递给太监:“这是昨日夜间,五皇子府幕僚张慎送到李德全城西私宅的三万两银票,票号、印章俱全,经户部查验,确系五皇子府的账户流出。李德全昨夜与张慎密谈近一个时辰,此事有十名暗桩可以作证!”
银票递到皇帝面前,皇帝拿起一看,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平生最恨两件事:一是结党营私,二是背主求荣。李德全在他身边伺候了三十年,他本以为是心腹,没想到竟暗中勾结皇子,算计皇亲。
“拖下去!”皇帝的声音冰冷刺骨,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交内务府严审!查!给朕往死里查!看看他还藏着多少秘密!”
“皇上!皇上饶命啊!老奴再也不敢了!”李德全被侍卫拖出殿外,凄厉的求饶声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宫墙深处。
殿内死寂,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龙涎香的味道似乎变得更加浓郁,压得人喘不过气。
皇帝揉了揉眉心,似乎有些疲惫,他看向苏婉婉,语气缓和了些:“让你见笑了,宫里出了这样的蛀虫,是朕管教不严。”
“皇上日理万机,难免有小人作祟。”苏婉婉垂眸,语气恭敬,“王大人忠心耿耿,及时揭发奸佞,是大周之幸。”
皇帝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开口,声音低沉:“你父母当年失踪的事……朕一直记着。”
苏婉婉心头一震,指尖微微蜷缩,面上却不动声色:“劳皇上挂心,臣妾感激不尽。”
“你父亲苏护,是朕最倚重的臣子之一,”皇帝缓缓道,“十年前他入宫述职,商议西北边防之事,当夜便与你母亲一同失踪。朕派人查了三个月,查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甚至封锁了城门,都一无所获。这些年,你可有查到什么线索?”
来了,真正的试探。
苏婉婉抬眸,眼中适时泛起水光,声音带着一丝哽咽:“臣妾无能,只查到父母当年出宫后,并未回府。他们乘坐的马车在玄武大街消失,随行的车夫、侍卫共七人,至今下落不明。臣妾派人追查了十年,只找到一枚侍卫的腰牌,在西华门附近的乱葬岗捡到的。”
她顿了顿,声音越发哽咽,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没有掉下来:“臣妾不求别的,只求知道父母是生是死。若已遭不测,只求能找到他们的尸骨,让他们入土为安;若尚在人世,哪怕天涯海角,臣妾也要找到他们。”
这番话情真意切,任谁看了都会动容。皇帝沉默良久,叹了口气:“此事是朕的遗憾。当年若不是朕急着让你父亲去西北,或许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你放心,此事朕会继续追查。你既身子好了,往后常进宫陪你母妃说说话,她这些年,也很记挂你。”
“臣妾遵旨。”苏婉婉起身行礼,借着低头的动作,拭去了眼角的泪水。
从养心殿出来时,巳时三刻。
阳光正好,洒在汉白玉台阶上,泛起耀眼的光。苏婉婉一步步走下台阶,背脊挺直,像一株迎风而立的玉兰。手心却已沁出冷汗——方才殿中的交锋,看似平静,实则凶险万分。皇帝每一句话都在试探她的底线,每一个眼神都在审视她的忠诚,若非她早有准备,又有王铮弹劾李德全转移视线,今日未必能全身而退。
“王妃,”凌霄快步上前,低声道,“可要直接出宫?”
“不,”苏婉婉看向御花园方向,那里玉兰花开得正盛,如雪似玉,“去给皇后请安。”
这是计划中的一环——借请安之名,与幻纱接头,获取月影查到的线索。
御花园内,春寒未消,但几株早开的玉兰已绽放如雪,香气清幽。苏婉婉在宫人引导下缓步而行,目光看似欣赏景致,实则扫过每一个角落——假山后、花丛中、凉亭下,都可能藏着暗桩和眼线。
转过一处叠石假山,前方的白玉兰凉亭中,一位穿着灰布衣裙的老嬷嬷正在修剪花枝。她动作迟缓,弯腰时还会轻轻咳嗽,看起来与寻常的老嬷嬷别无二致。
是幻纱。
苏婉婉心中一动,放缓脚步,朝凉亭走去。“这玉兰开得真好,嬷嬷好手艺。”
老嬷嬷停下手中的剪刀,转过身来,脸上布满皱纹,眼神却清明锐利。她躬身行礼,声音沙哑如老妇:“老奴给夙王妃请安。王妃凤体安康,真是老天保佑。”
“嬷嬷免礼,”苏婉婉伸手虚扶,指尖触到对方掌心时,一个温热的纸团悄然递了过来,藏入她的袖中,“这玉兰开得这样好,不知可否折几枝带回府中?给孩子们当玩意儿。”
“王妃喜欢,尽管折。”幻纱拿起剪刀,剪下几枝开得最盛的玉兰花,递到苏婉婉手中,“老奴在宫中多年,从未见过这样好的玉兰花。听说是因为地气暖了——尤其是西边那片,土里像是埋了炭火,冬天都不冻,花草长得也比别处旺些。”
西边,地气暖。
苏婉婉心头一跳——这是月影查到的线索,父母失踪那晚,有人看见他们的马车往西华门方向去了。而西华门外,是冷宫和废弃宫苑所在,那里荒无人烟,正是藏人的好地方。
“嬷嬷在宫中多年,可知道西边那些旧宫苑,如今可还有人打理?”她状似随意地问,指尖轻轻摩挲着袖中的纸团。
幻纱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又迅速隐去,她弯腰咳嗽了几声,声音更低了:“早荒废了,野草长得比人高,夜里还有狐狼出没,阴森得很。不过……前些日子有侍卫巡逻时说,夜里看见那边有火光,许是野猫撞翻了枯枝败叶堆里的灯烛吧。”
火光?废弃宫苑夜间有火光?
苏婉婉心中一凛——荒无人烟的废弃宫苑,怎么会有火光?除非有人在那里活动。她将纸团拢入袖中,面上依旧带着浅笑:“那可得小心些,天干物燥,莫走了水,烧了这些好花。”
“王妃说的是,老奴会留意的。”
与皇后请安的流程很快,苏婉婉坐了不到半刻钟,便以“身子不适”为由,告辞出宫。
车帘放下的瞬间,她立即展开纸团。上面是月影的笔迹,墨色浓黑,字迹潦草,显然是匆忙写就,只有一行字:
西冷宫枯井下,有密道痕迹。已探三丈,遇铁门封锁。需钥匙或爆破。
密道……枯井……
苏婉婉靠在车壁上,心中翻涌。她的父母当年,是不是就是被人从这密道带出宫的?那铁门之后,又藏着怎样的秘密?
马车缓缓驶出皇宫,朱红宫墙在身后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