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七,晨光熹微。一夜残雪未消,檐角垂着的冰棱被初阳镀上一层淡金,冷风卷着雪沫子撞在暖阁窗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却穿不透厚重的毡帘与棉窗纸,只让阁内的暖意更显珍贵。
天机阁后园的暖阁里,地龙烧得旺,青砖地面泛着温润的热气,空气中飘着淡淡的红枣桂圆香——那是霍云庭特意让人煨在炭炉上的甜汤,说能给苏婉婉补气血。苏婉婉半倚在铺了三层貂绒软垫的榻上,身上盖着绣满缠枝莲的云锦被,只露出一截皓腕,腕上戴着霍云庭寻来的暖玉镯,触手温凉。
霍云庭坐在榻边的梨花木凳上,双手紧紧攥着她的手,指腹反复摩挲着她微凉的指尖,掌心竟沁出细汗。他的目光一会落在苏婉婉隆起如小山的腹部,一会又瞟向门口,喉结不自觉地滚动,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榻上的妻儿。
“不过是把个脉,你紧张什么。”苏婉婉被他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逗笑,眼角弯起温柔的弧度,另一只手轻轻抚过腹部,指尖刚落下,就被里面的小生命踢了一下,她笑意更深,“你看,孩子们都嫌你吵了。忘忧又不是外人,她的医术,你还信不过?”
“我信她,可我……”霍云庭刚要辩解,暖阁的棉门帘被人从外掀开,一股寒风裹着雪气钻进来,他下意识就将苏婉婉的手往被子里塞了塞,抬头时,语气已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催促,“忘忧,快进来。”
苏忘忧提着药箱快步进来,靴底沾的雪粒在暖阁里瞬间化成水痕。她身后跟着的人让苏婉婉也微微一怔——竟是寅虎殿主凌霄。这位素来沉稳如磐石的殿主,今日穿了件素色锦袍,领口却系得一丝不苟,连平日里随意束着的长发都用玉冠绾好,神情比往日郑重了数倍。
“婉婉,”苏忘忧将药箱放在炭炉边烘着,取出里面的脉枕,又顺手给苏婉婉掖了掖被角,“我与凌殿主商议了整整一夜。他在南疆时,曾跟着当地最有名的巫医学过‘九宫触诊法’,专能辨胎位、知胎数,尤其对多胎妊娠的脉象极有研究。今日我们一同为你详查,才能放心。”
凌霄上前一步,拱手行礼,声音比平日更低沉几分:“阁主放心,此触诊之法只以指腹轻探腹部肌理,感知胎动与脉动,绝不会用力按压,更不会伤及腹中胎儿。”他说话时,目光扫过苏婉婉的腹部,带着医者特有的严谨与温和。
苏婉婉含笑点头,将手腕轻轻搭在铺了绒布的脉枕上。霍云庭立刻凑过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苏忘忧的手,那模样,倒像是他自己在诊脉一般。
苏忘忧凝神静气,三指稳稳搭在苏婉婉的寸关尺上。暖阁里霎时静了下来,只听得见炭炉里火星“噼啪”炸开的声响,还有霍云庭略显急促的呼吸。苏忘忧的眉头渐渐蹙起,先是轻蹙,而后越皱越紧,连握着苏婉婉手腕的指尖都微微发颤。她诊完右手,又换左手,反复按揉了三次脉位,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始终一言不发。
“脉象到底如何?”霍云庭终于按捺不住,声音都带了些颤音,“是……是哪里不好?”
“奇。”苏忘忧缓缓收回手,只吐出一个字,她转头看向凌霄,眼神复杂,“凌殿主,你亲自来诊。这脉象,我从未见过。”
凌霄依言上前,将手在炭炉上烘得温热,才轻轻搭在苏婉婉腕上。他闭上眼睛,长睫垂落,遮住了眼底的情绪,只有指节偶尔微动,显示着他此刻的专注。一盏茶的功夫过去,他猛地睁开眼,瞳孔微微收缩,眼中闪过难以掩饰的惊异:“这脉象……如珠走玉盘,滑利得惊人。寻常双生胎的脉象已是滑数异常,此脉却比双生更盛三倍不止,而且——”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苏婉婉高高隆起的腹部,语气带着几分不确定:“这脉动的节律,似乎有好几股,各自分明,又相互牵连。”
霍云庭的心猛地一沉,像被冰锥扎了一下,他霍然起身,带倒了身后的木凳,“哐当”一声响在寂静的暖阁里格外刺耳。“什么意思?你说明白!”
苏忘忧没有理会他的失态,只是定定地看着苏婉婉的腹部,声音带着几分艰涩:“婉婉,我需要触诊。只有亲手摸到胎位,才能确认。”
苏婉婉轻轻颔首,她能感觉到霍云庭的手在发抖,便反手握紧了他,用眼神安抚他。苏忘忧将双手在炭炉上反复烤了三遍,直到指尖发烫,才小心翼翼地掀开苏婉婉的被子,露出覆着薄棉的腹部。她的动作轻得像羽毛拂过,先在腹部上方轻轻一划,感受着皮肤下的胎动,随即手指并拢,以特殊的力度按压在脐周。
“这里,胎动有力,像是个活泼的。”苏忘忧喃喃自语,手指缓缓移向左下腹,“这里也有,动静更沉稳些。”她又移到右上腹,指尖刚落下,就被里面的小生命踢了一下,她忍不住笑了笑,随即脸色又凝重起来,“这里还有。”
她抬起头,与凌霄对视一眼,两人眼中的惊异与凝重如出一辙。凌霄上前一步,沉声道:“夫人,得罪了。”
他的手法与苏忘忧截然不同,十指如弹琴般在苏婉婉腹部轻点、旋按、滑移,每一个动作都精准无比。按到左侧时,他停顿片刻,闭目感受;移到右侧时,又微微皱眉。暖阁里静得可怕,霍云庭的呼吸声越来越重,苏婉婉甚至能感觉到他掌心的汗浸湿了自己的手。
半晌,凌霄终于收回手,他从袖中取出帕子擦了擦手,看向苏忘忧,语气艰涩:“苏医师,你方才摸到的,是几处?”
苏忘忧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三处明确的胎动,还有一处……在深处,动静较弱,但确实存在。”
“四个。”凌霄接过话头,目光扫过霍云庭煞白的脸,一字一顿道,“至少四个。”
“四个?”霍云庭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身后的桌案上,砚台里的墨汁都洒了出来,“四胞胎?这怎么可能……”
苏婉婉也怔住了,她下意识地将手按在腹部,那里正传来一阵密集的胎动,像是四个小生命在争相回应这个消息,一处鼓出个小包,一处轻轻踢着,还有两处是细微的蠕动,触感清晰无比。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也说不出话来,眼底先是惊异,随即涌上浓浓的暖意。
暖阁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炭炉里的火星“啪”地炸开,溅起一点微光,映着三人各异的神情。
“四……四胞胎?”霍云庭又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声音干涩得像是被砂纸磨过,他盯着苏婉婉的腹部,眼神茫然,“双生胎已是百年难遇,四胎……自古可有先例?会不会是你们诊错了?”
“不会错。”凌霄立刻道,语气斩钉截铁,“南疆古籍《百胎录》中记载,三百年前,南疆有一位巫女曾诞下四子,皆平安存活。但那是巫医用秘法催孕的结果,且那巫女生产后三日便血崩而亡,尸骨无存。”
他走到霍云庭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试图让他冷静:“自然受孕的四胞胎,我行医三十年从未见过,医书中也只在《奇胎录》里有过零星记载。而且夫人的脉象不仅滑利,更带着一股极盛的生机,胎气之旺,远超寻常胎儿。这恐怕……”
“恐怕与婉婉的特殊血脉有关。”苏忘忧接过话头,她重新为苏婉婉盖好被子,语气凝重,“婉婉的血脉本就异于常人,能滋养胎儿,一胎尚且要消耗大量气血,如今四胎同孕,所需的精气简直是天文数字。可婉婉体内的‘相思终’余毒还未清——”
她没有说下去,但每个人都懂了。余毒需要苏婉婉自身的元气压制,而四个胎儿又在疯狂汲取她的精血,这一消一耗,她的身体迟早会被拖垮。
霍云庭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比窗外的积雪还要白。狂喜的念头曾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四个孩子,他和婉婉的孩子,一下子就有了四个——可这念头立刻就被铺天盖地的恐惧淹没。他见过难产而亡的妇人,见过产后血崩的惨状,单胎尚且九死一生,四胎……他不敢想下去。
“不要了。”霍云庭突然开口,声音嘶哑得不像他自己,他死死攥着苏婉婉的手,指节泛白,“婉婉,这孩子我们不要了。我只要你活着,我只要你平安。”
“霍云庭!”苏婉婉厉声喝止,这是她第一次用如此严厉的语气对他说话。她坐直身子,腹部的沉重让她微微喘息,眼中却满是坚定的光,“这是我们的孩子,四个都是!你怎能说不要?”
“可是你的身子——”霍云庭急得眼眶都红了,泪水在里面打转,“生产时是鬼门关,四胎更是十死无生!我不能失去你,婉婉,我真的不能!”
苏忘忧和凌霄识趣地退到暖阁门口,悄悄带上了门,将空间留给这对夫妻。暖阁里,苏婉婉看着霍云庭泛红的眼眶,心中一软,语气缓和下来。她拉过他的手,按在自己的腹部,那里正传来一阵清晰的胎动,像是在抗议霍云庭的话。
“你感受。”苏婉婉柔声道,“这是我们的骨肉,是活生生的小生命。你还记得我第一胎失去时的样子吗?我躲在房里哭了三天三夜,以为这辈子都不会有孩子了。如今上天赐我四个,这是多大的福分,我怎能狠心舍弃?”
霍云庭的手掌感受着那四处不同的胎动,每一次跳动都像打在他的心上。他想起苏婉婉当年失去孩子时的绝望,想起她摸着别人的婴孩时眼中的羡慕,泪水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砸在苏婉婉的手背上,滚烫。
“可我怕……”他哽咽着,将头埋在苏婉婉的颈窝,声音闷闷的,“我怕你像南疆那个巫女一样,我怕我连你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不会的。”苏婉婉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忘忧在这里,凌殿主在这里,天机阁有最好的药材和医师。我们还有三个月的时间准备,不是吗?”她抬起他的脸,用指腹拭去他的泪水,“我答应你,我会好好活着,我会陪着你,看着孩子们长大。但你也要答应我,不许再说‘不要孩子’这种话。”
凌霄这时推门进来,沉声道:“王爷,夫人说得对。四胎虽险,但并非无计可施。我已传信给南疆的巫医长老,他手中有‘四象安胎术’,可稳固胎元。苏医师也能调理夫人身体,我们合力,未必不能闯过这一关。”
苏忘忧也点头:“我这就去整理医书,找出所有关于多胎妊娠的记载。婉婉,你现在最重要的是保持心境平和,不许胡思乱想。”
霍云庭看着苏婉婉眼中的坚定,又感受着掌心下鲜活的胎动,终是长叹一声,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力道轻柔,生怕碰坏了她和孩子们。“好。”他在她耳边低语,声音哽咽,“但你要答应我,哪怕有一丝不适,哪怕只是觉得累了、疼了,都要立刻告诉我。婉婉,在你和孩子之间,我永远选你,永远。”
苏婉婉靠在他温暖的怀里,轻轻点头,鼻尖发酸。暖阁外,春雪又飘了起来,细细密密的,落在庭院的梅枝上,压弯了几朵新开的蜡梅,香气混着雪气飘进来,清冽又温柔。
四胞胎的消息,被霍云庭下了死命令封锁。除了他、苏婉婉、苏忘忧、凌霄四人,便只有霍老夫人、苏婉婉的生母林氏,以及天机阁的四位核心殿主知晓。连平日里贴身伺候苏婉婉的侍女,都只被告知“主母胎像不稳,需静养”,不许多问一句。
正月十八清晨,凌霄的密信就由信鸽携往南疆。那只通体乌黑的信鸽在暖阁窗前盘旋了一圈,凌霄亲手将绑着密信的竹管系在它腿上,轻声道:“速去速回。”信鸽“咕咕”叫了两声,振翅冲入漫天飞雪,很快就变成了一个小黑点。
同日,苏忘忧也搬入了天机阁后园,就住在苏婉婉暖阁隔壁的房间。她将自己珍藏的医书全都搬了过来,堆得满床都是,夜里烛火要燃到天明,桌上的茶换了一泡又一泡,很快就空了半罐茶叶。
正月十九,寅虎殿的密室里,气氛凝重得像灌了铅。青龙殿主萧墨、朱雀殿主红袖、玄武殿主石坚,还有新任明律殿主裴文渊,都坐在紫檀木桌旁,面前放着一杯早已凉透的茶。霍云庭站在桌前,将苏婉婉怀了四胞胎的事简要说了一遍,最后沉声道:“婉婉的性命,还有孩子们的性命,现在就托付给诸位了。”
“四胎……”红袖手中的绣帕都被攥皱了,她眼圈微红,声音带着哭腔,“主母本就身有余毒,这四个孩子简直是要她的命。不行,我得去库房看看,把那些养颜补气血的燕窝、海参都给主母送过去。”
“那些东西治标不治本。”萧墨推了推鼻梁上的玉簪,沉吟道,“我青龙殿的密室里,藏着前朝御医留下的‘九转护心丹’药方。此丹能护住产妇心脉,即便血崩也能吊住一口气。只是药方里的‘千年灵芝’和‘深海珍珠’太过罕见,我需立刻派人去寻。”他话音刚落,就提笔在纸上写下药方,递给身后的弟子,“去,通知各地分舵,不惜一切代价,三日之内必须将药材送回天机阁。”
石坚拍着桌子站起来,震得茶杯都晃了晃,他粗声粗气地说:“玄武殿有的是精通内力的弟子!我挑十二个内力最醇厚的,轮流为主母输入真气,固本培元。主母缺气血,我们就用内力补!”
裴文渊一直沉默着,手指反复摩挲着袖口的布料。他来天机阁时日尚短,本不该多言,但此刻看着众人焦急的模样,还是开口道:“我在翰林院当差时,曾见过一本残破的《宋氏产经》,里面记载过一例三胎平安生产的案例。那妇人用的是‘分胎静养法’,以软枕垫在腰腹两侧,保持特殊的卧姿,分散胎儿对内脏的压迫,还能促进气血流通。我这几日就把此法复原出来。”
霍云庭看着眼前这些出生入死的兄弟,心中一暖。他上前一步,朝众人深深一揖:“婉婉与孩儿的性命,便托付给诸位了。大恩不言谢,日后若有差遣,霍某万死不辞。”
“王爷这是说的什么话!”红袖连忙扶起他,“主母是天机阁的魂,我们护着她,也是护着天机阁。”
而此刻的后园暖阁里,苏婉婉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胎动。四个孩子像是在腹中玩闹,你踢我一下,我撞你一下,此起彼伏,闹得她腰都酸了。她斜靠在榻上,额间渗出细密的汗珠,唇角却噙着温柔的笑,手指轻轻点着腹部鼓起的地方,笑道:“不许闹了,再闹娘亲可要生气了。”
“还笑。”苏忘忧端着安胎药进来,见她这副模样,又气又心疼,嗔道,“方才侍女来说你半个时辰没睡着,就是他们在折腾吧?快把药喝了,这是我加了红枣和甘草熬的,不苦。”
苏婉婉接过药碗,仰头一饮而尽。药汁果然不似往日那般苦涩,带着淡淡的甜味。“昨日我跟他们说,你们爹爹太紧张了,像个毛头小子,他们就踢了我一下,似在附和我呢。”她笑着说,眼底的温柔能溺死人。
苏忘忧在榻边坐下,用帕子轻轻为她擦去额间的汗,指尖触到她微凉的皮肤,忍不住皱眉:“婉婉,你莫要强撑。我知道你盼着孩子,但四胎非同小可,你现在已经常觉得气短乏力,等月份再大些,连翻身都难。”
“我知道。”苏婉婉握住哥哥的手,指尖微凉,“所以我才更要放宽心。忧思伤脾,我若是整日愁眉苦脸,孩子们也会跟着不安稳。”她望向窗外飘落的雪花,眼神悠远,如今上天一下子赐我四个,就算是刀山火海,我也得闯过去。”
苏忘忧的眼眶一热,连忙别过脸去,用袖子擦了擦眼角。“我知道了。”她哑声道,“我会找到最好的安胎之法,我会护住你和孩子们的。”
正月二十傍晚,南疆的回信终于到了。凌霄几乎是一路跑着冲进暖阁的,他身上还沾着雪,脸上却带着难得的笑意:“好消息!巫医长老已经动身了,他说半月内必到京城!他还传了信,说南疆有‘四象安胎阵’,能稳固胎元、平衡气血!”
苏婉婉也笑了,连腹中的孩子都像是感受到了喜悦,轻轻踢了她一下。霍云庭立刻接过密信,迫不及待地展开,一字一句地读给苏婉婉听。
与此同时,萧墨也带来了好消息——“九转护心丹”所需的药材,竟在天机阁的秘库里找到了大半,剩下的两味,江南分舵也已寻到,正快马加鞭送回京城。石坚挑选的十二名玄武殿弟子也已到位,开始轮流为苏婉婉输送真气。
最令人惊喜的是裴文渊。他泡在明律殿的藏书阁里整整三天三夜,翻遍了所有关于产科的古籍,终于从一堆虫蛀的残卷中,拼凑出了完整的“分胎静养法”,还亲手绘制了详细的卧姿图。图上用不同颜色的笔标注了软枕的位置、高度,甚至连卧姿的角度都写得一清二楚。
“阁主需左侧卧,以软枕垫高腰腹,高度约三寸,双腿微曲,右腿比左腿稍高些。”裴文渊站在榻边,指着图纸耐心解释,“这样能减轻胎儿对脊柱和下腔静脉的压迫,气血流通会顺畅很多。”
苏婉婉依言躺好,霍云庭亲手为她垫上软枕,调整好角度。果然,之前那种胸闷气短的感觉减轻了不少,腹中的胎动也变得平和起来。她朝裴文渊温和一笑:“多谢裴殿主。”
裴文渊连忙拱手:“阁主客气了,这是属下分内之事。”
霍云庭将这些注意事项一一记在小册子上,贴身放着。他还命人将暖阁的地面全都铺上厚绒毯,所有家具的边角都包上软棉,连炭炉都加了两层铜制的防护罩,生怕苏婉婉有半点磕碰。每日的饮食更是亲自过问,甜汤要温的,饭菜要软的,连水果都要放在温水里泡过才给她吃。
正月廿一,夜深。暖阁内只点着一盏豆大的银灯,光线柔和,刚好照亮苏婉婉的睡颜。她按照“分胎静养法”的姿势侧卧着,呼吸均匀,眉头微舒,想来是睡得安稳。霍云庭坐在榻边的矮凳上,手肘撑在榻沿,手掌轻轻覆在她的腹部,动作轻得像呵护易碎的珍宝。
腹中的孩子们还没睡,偶尔会轻轻动一下,像是在和他打招呼。霍云庭屏住呼吸,感受着那细微的动静,心中又暖又酸。他低头,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对着苏婉婉的腹部轻声说:“你们要乖,不许折腾娘亲。她怀你们很辛苦,白天不能好好吃饭,夜里不能安稳睡觉。等你们出来了,爹带你们骑马、射箭、读书写字,给你们买最好的糖葫芦。但现在,一定要听话,知道吗?”
像是真的听懂了他的话,腹中的胎动渐渐平缓下来,只有偶尔有个小生命轻轻踢一下他的掌心,像是在回应。霍云庭的眼眶一热,一滴泪落在苏婉婉的锦被上,很快就渗了进去,没留下痕迹。
他怕,他真的怕。白日里他强装镇定,安排各项事宜,可到了夜里,独处时,恐惧就会像潮水般将他淹没。他不敢想象生产那天的场景,不敢想苏婉婉可能面临的危险。他甚至偷偷去求了签,签文说“险中求胜,吉人天相”,可他还是不放心,又去寺庙捐了千两香火钱,只求佛祖保佑妻儿平安。
榻上的苏婉婉忽然轻轻“嗯”了一声,睁开了眼。她的眼神还有些朦胧,看见霍云庭,便弯起唇角笑了:“又醒着?我都说了,我没事,你好好睡一觉。”
霍云庭连忙收回思绪,用指腹拭去眼角的湿意,笑道:“我不困,守着你和孩子们,我心里踏实。”
苏婉婉无奈地摇摇头,往内侧挪了挪,拍了拍身侧的空位:“那便上来睡,总坐着对腰不好。你放心,我会小心,不会压着孩子们。”
霍云庭这才脱了外袍,小心翼翼地躺到她身侧。他不敢靠得太近,只轻轻用手臂环过她的腰,避开了她的腹部,动作温柔得像是在对待稀世珍宝。“婉婉,”他在她耳边低语,气息温热,“等孩子们出生,我就向皇上告假半年,带你们去江南。你之前说喜欢西湖的春色,我们去看苏堤春晓,去品龙井新茶,好不好?”
“好。”苏婉婉靠在他的胸膛,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心中一片安宁。她知道他在用未来的美好安抚她,也安抚他自己,她乐得配合。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月光透过云隙洒下来,照在暖阁的窗棂上,映出一片清辉。寅虎殿的书斋内,灯火却依旧通明。苏忘忧与凌霄相对而坐,面前摊着数十卷医书和一封南疆来信,桌上的茶已经凉透,两人却浑然不觉。
“巫医长老说,‘四象安胎阵’需在孕八月时开始施行,连施九日。”凌霄指着信上的字迹,一字一句地念,“东青龙位放千年灵芝,西白虎位放野山参,南朱雀位放天山雪莲,北玄武位放千年何首乌。布阵后,每日以银针定‘气海’‘关元’‘足三里’三穴,引导药力入脉,滋养胎元。”
苏忘忧点头,在纸上记下这些药材的名字:“药材萧殿主已经在准备了,应该能按时备齐。只是这针法太过精妙,我怕我掌握不好力度。”
“我来施针。”凌霄毫不犹豫地说,“在南疆的三年,我一直跟着巫医长老学习此法,不会出错。”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施针时需要夫人保持心境平和,你到时候在一旁安抚她。”
两人又开始商讨生产时的预案。四胞胎极有可能早产,需提前备好产房,房内要燃地龙,温度保持在暖而不燥;稳婆要选最有经验的,至少备三位;止血的‘血竭’、固元的‘人参’、续命的‘当归’,都要准备双份,确保万无一失。
“还有一件事,”苏忘忧放下笔,脸色凝重,“婉婉体内的余毒,平日里靠内力压制,倒也安稳。可生产时气血翻涌,毒势必定会反扑。到时候必须有人用纯阳内力护住她的心脉,同时压制毒性,否则……”
“我来。”凌霄还没开口,门外就传来霍云庭的声音。他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身上还带着暖阁的暖意,眼神却异常坚定,“我的内力刚猛纯正,且与婉婉心意相通,是最佳人选。”
苏忘忧有些犹豫:“王爷,生产时场面混乱,你恐怕会心绪不宁,内力容易失控……”
“正因如此,才该我来。”霍云庭走进书斋,目光扫过桌上的医书,“亲手护住她和孩子们,是我作为丈夫和父亲的责任。若是连他们都护不住,我还有何颜面活在世上?”
凌霄看着他眼中的坚定,点了点头:“好。从今日起,王爷每日需静坐调息一个时辰,稳固内力,避免届时失控。”
三人商议至东方既白,窗外的天际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正月廿二清晨,天机阁一如往常般平静。裴文渊在明律殿整理卷宗,红袖带着弟子巡视各殿的防卫,萧墨指挥着手下清点药材,石坚则亲自训练那十二名玄武殿弟子。一切都井然有序,无人知晓这平静之下,正为一场关乎四条小生命和一位母亲性命的生死之战,做着万全的准备。
暖阁内,苏婉婉醒来时,霍云庭已经端来了温好的蜂蜜水,亲自服侍她漱洗。他的眼底带着淡淡的青黑,显然是一夜未眠,却依旧精神饱满地为她整理衣袍。
“今日感觉如何?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他问得仔细,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又摸了摸她的手,确认温度适宜。
“很好。”苏婉婉微笑着接过他递来的燕窝粥,舀了一勺送进嘴里,温热的粥滑入喉咙,暖得人心头发颤,“孩子们昨夜很乖,没怎么闹。”
霍云庭蹲下身,将耳朵轻轻贴在她的腹部,听了片刻,果然只有平缓的胎动。他忍不住笑了,抬头看向苏婉婉,眼中的柔情几乎要溢出来:“算他们听话。婉婉,等孩子们出生,我们就去江南。春天的西湖最美,我们带着孩子们去划船,去采莲。”
苏婉婉抚着他的脸颊,指尖划过他眼底的青黑,心中一软:“好。我们一起去。”
暖阁外,朝阳终于冲破云层,金色的阳光洒在庭院的积雪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檐下的冰棱渐渐融化,水珠“滴答滴答”地落在石阶上,汇成一小股水流,流向庭院深处。
春意,终究是渐渐深了。而属于他们的战斗,也即将开始。苏婉婉抚着腹部,感受着那四个鲜活的小生命,唇角的笑意温柔而坚定。无论前路有多少风浪,她都会带着孩子们,平安闯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