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腊月二十九,年关已近,寒威彻骨。铅灰色的天空下,沿街的槐树枝桠光秃,枝梢挂着的冰棱被北风刮得簌簌响,积雪没过脚踝,踩上去发出“咯吱”的沉响。皇城根下的朱红宫墙被白雪衬得愈发肃杀,可这年关前的冷寂,却驱不散刑部衙门后堂的沉郁。
后堂内,炭盆里的火燃得不旺,火星子偶尔“噼啪”一声,映得案上堆积的卷宗忽明忽暗。最顶上那册的纸页冻得发脆,边角被反复翻阅磨得起毛。侍郎陈砚之揉着发胀的太阳穴,指腹沾了满手墨痕——他已对着这些案卷熬了三夜,眼下眼眶青黑,连说话时都忍不住呵出白气,声音透着浸了寒气的沙哑。
对面的三张椅子上,三位捕头坐得笔直,却个个垂头丧气,灰败的脸色比案上的旧纸还难看。最年长的王捕头袖口磨破了边,指节因用力攥拳而泛白,硬着头皮开口:“大人,七个案发现场都翻遍了。翰林院珍本库的门闩是从内扣死的,私藏阁的铜锁连划痕都没有,守卫换班的时辰掐得比钟表还准,说什么都没见着人影。那些古籍……就跟被风吹走了似的。”
“风吹走?”陈砚之猛地将手中案卷拍在案上,震得砚台里的墨汁都溅了出来,“是鬼吹走的?!偷金银珠宝还能换钱,偷这些科举旧卷做什么?当柴烧都嫌烟大!”他来回踱步,官靴踩在青石板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两个月了!六部都在看刑部的笑话,陛下昨日还在朝会上问起,你让我怎么回话?”
就在这时,门外侍从的声音带着几分急切传来:“大人,天机阁苏阁主到访!”
陈砚之的脚步猛地顿住,眼中瞬间亮起光,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快请!快把人请进来!”
棉门帘被掀开,一股寒风裹着雪沫子灌进来,苏婉婉裹着银狐斗篷走了进来。斗篷领口和袖口都缝着厚实的兔毛,连帽檐都缀着一圈白狐绒,可还是有细密的雪粒沾在她鬓角,衬得脸色愈发苍白。腹部已明显隆起,她走得极缓,每一步都需扶着腰,霍云庭紧随其后,一手牢牢护在她身侧,另一只手还替她拢着斗篷下摆,鹰隼般的目光扫过堂内众人,最后落在那堆案卷上,眉头因堂内的寒意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苏阁主,你可算来了。”陈砚之快步迎上前,亲自搬过一张铺着软垫的椅子,“快坐,你的身子金贵,可不能累着。”
霍云庭先扶苏婉婉坐下,又细心地为她拢了拢披风下摆,确认她坐得安稳才退到一旁。苏婉婉的目光掠过案上的案卷名录,指尖轻轻点了点其中几本:“《景和十二年进士名录》《永昌科场条例辑要》《江北乡试舞弊考》……陈大人,被盗的全是科举相关的旧卷?”
“正是!”陈砚之连连点头,“贼人目标极准,其他价值连城的孤本碰都不碰,就盯着这些科举旧物下手。”
苏婉婉静默片刻,指尖摩挲着椅扶上冰凉的木纹,忽然抬眼:“陈大人可还记得二十三年前的‘江南科场舞弊案’?主考官是礼部侍郎裴敬之,因受贿舞弊被满门抄斩,唯有他游学在外的儿子裴文渊逃过一劫。”说话时她呵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成一小团雾,又迅速散去。
陈砚之猛地一怔,端茶的手都晃了一下:“怎么会不记得?那案子当年震动朝野,三百多考生被牵连,裴家的血流得能染红半条街。可苏阁主突然提这个……难道和眼下的盗窃案有关?”
“何止有关。”苏婉婉从案卷堆中抽出《景和十二年进士名录》,指尖划过“主考官:裴敬之”几个字,“这名录,正是裴敬之任主考那年的。其余被盗的卷籍,要么是他参与修订的科考律例,要么是记载他涉案细节的卷宗。”
堂内霎时静得能听见烛火燃烧的“噼啪”声。霍云庭眉头微皱,俯身靠近苏婉婉:“你是说,作案的是裴文渊?可传闻他二十年前就客死他乡了。”
“传闻而已。”苏婉婉轻轻抚了抚腹部,那里传来一阵细微的胎动,她嘴角弯起一抹浅淡的弧度,“一个背负满门血仇的人,哪会轻易死去。他若活着,必然认定父亲蒙冤,而这些旧卷,就是他翻案的唯一希望。”她抬眼看向窗外飘着雪的暮色,铅灰的云层压得很低,目光悠远,“这个裴文渊,当年可是高中状元后被革除功名的——一个满腹才学又隐忍二十余年的‘落魄状元’,要在这年关前神不知鬼不觉地偷些古籍,不难。”
三日后便是除夕,天机阁的密报却如雪花般送进听雪轩。苏婉婉半靠在铺着貂绒软垫的软榻上,身旁的炭盆燃得正旺,暖得她脸颊泛着薄红。霍云庭正帮她逐字念着密报,指尖划过纸面时特意放轻了力度——他怕冻硬的纸页棱角硌着她,念几句便会伸手探探她的手背,确认她没有受凉。
“裴文渊化名‘文砚’,住在西城琉璃巷最深处的‘听雨斋’旧书肆。每日辰时起身扫雪开铺,巳时开门迎客,申时准时闭门,夜里挑灯到三更。街坊说他是个孤僻的老书生,腊月里也只穿件打了补丁的棉袍,修补古籍的手艺出神入化,就是不爱说话,年关前也不见他添置年货。”霍云庭念到这里,顿了顿,伸手替苏婉婉掖了掖盖在腿上的绒毯,“暗卫查了他经手的古籍,三个月内修了四十七册,三十一册和科举有关。还有,三日前他接了陈砚之的活,修《大周典律·科举篇》的残卷。”
苏婉婉含着一颗驱寒的姜糖,舌尖的暖意压下孕中常有的泛酸和寒意:“不是陈大人引他出洞,是他在试探。他故意接下刑部的活,想看看我们是不是盯上他了。”她抬手揉了揉太阳穴,“这个人,二十三年都藏得好好的,若不是这次目标太集中,又赶在年关前衙门松懈,我们根本找不到他。”
“我派暗卫去把他‘请’来?”霍云庭立刻道,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保护欲,“你身子重,不宜见这种身份不明的人。”
“不行。”苏婉婉握住他冰凉的手,轻轻摇了摇,将自己掌心的暖意传过去,“他不是凶徒,是蒙冤之人。强行请他,只会激起他的戒备。而且我怀着身孕,他若真想动手,绝不会选这年关前——他隐忍二十年,为的是翻案,不是惹祸。”她靠在霍云庭肩上,声音软了些,“我整日闷在阁里,闻着炭火气都快腻了,想出去走走。你让暗卫远远跟着,裹得严实些,不会有事的。”
霍云庭看着她眼中的坚持,又低头瞥了眼她隆起的腹部,终究是叹了口气:“好。但你必须穿我给你备的那件紫貂斗篷,暖炉也带上。凌风带着人守在琉璃巷口,一炷香内就能到,一旦有任何不适,立刻发信号。”他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确认没有受凉,才放心地点头。
次日午后,雪停了,腊日的阳光淡得像蒙了层纱,落在积雪上泛着冷光。琉璃巷的青石板路被积雪覆盖,只在中间踩出一条窄窄的雪道,两旁的老墙爬满了干枯的藤蔓,雪挂在藤蔓上,像一串串白玉珠子。苏婉婉裹着紫貂斗篷,扶着侍女的手慢慢走向巷底,暖炉揣在袖中,掌心暖融融的。远远就看见“听雨斋”的匾额——木质的匾额裂了几道缝,覆着一层薄雪,上面的三个字却笔力遒劲,透着股读书人的风骨,与巷口家家户户挂起的春联幌子格格不入。
门半掩着,墨香混着旧纸特有的霉味,还夹杂着一丝微弱的炭火气息飘出来,在冷空气中勾得人心里发静。苏婉婉轻轻推开木门,“吱呀”一声轻响,惊起了门檐下积雪“扑簌簌”落下,惊动了案前的身影。
那是个清瘦的背影,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棉袍,领口磨出了毛边,头发用一根木簪绾着,鬓角的霜白上沾了点石粉。他正俯身修补书页,身旁的小炭盆燃得微弱,只能勉强暖手,手中的细毫笔沾着浆糊,动作轻得像怕碰疼了那些旧纸。听见声响,他头也没抬,声音平和温润,却带着一丝被寒气浸过的沙哑:“客官随意看,修补古籍的话,把书留下,三日后再来取。年关前怕是赶不及,年后初八来拿也可。”
苏婉婉没有去看书架,径直走到案前。案上摊着的正是《大周典律·科举篇》的残卷,上面记载着“糊名誊录”制度——当年裴敬之被弹劾,就是说他绕过这个制度,通过笔迹辨认考生卷子,提前泄露试题。
“糊名誊录本是为了防考官徇私,”苏婉婉轻声开口,“可若考官在出题时就泄了题,这制度再好,也没用。”
笔杆猛地一顿,一滴浆糊落在纸页上,晕开一小片水渍。裴文渊缓缓抬头,露出一张清癯的脸,眼角的皱纹深刻如刀刻,唯有一双眼睛,亮得像浸在墨里的寒星。他打量苏婉婉片刻,目光在她隆起的腹部上稍作停留,又迅速垂下眼帘:“夫人懂律典?但小店只修书,不论朝政。”
“我不是来论朝政的。”苏婉婉从袖中取出一卷装订简陋的册子,轻轻放在案上,“我是来还裴先生一样东西。”
裴文渊的目光刚落在册子封面,瞳孔就骤然收缩。那是《景和十二年进士名录》的手抄本,封底右下角,有个极小的、褪色的“裴”字私印——那是他少年时,父亲亲手刻给他的印章,裴家被抄时,他拼死才带出这本名录。七日前,他刚从翰林院珍本库“取”出原本,还没来得及抄完,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店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窗外的北风卷着雪粒,在门口打了个旋儿。良久,裴文渊放下笔,用布巾仔细擦净手指——那布巾洗得发白,边角都磨破了,擦完手又用来裹了裹冻得发红的指尖——才伸手拿起名录。他翻开第一页,看着自己二十年前稚嫩的笔迹,指尖因寒冷和激动控制不住地发颤,连呼吸都放轻了,像是怕呵出的白气吹破了这薄薄的纸页。
“天机阁苏婉婉。”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久仰大名。”
“裴先生隐姓埋名二十三载,才是真的令人敬佩。”苏婉婉在案旁的椅子上坐下,“我今日来,不是为了追究古籍失窃,是想和你聊聊当年裴大人案的疑点。”
裴文渊合上册子,抬眼直视她,眼中的锐利几乎要穿透人:“什么疑点?”
“当年指证令尊的人证是礼部司务赵恒,他说亲眼看见令尊收了十万两银票,还拿出了令尊‘亲笔’写的试题。”苏婉婉语速平缓,“可卷宗里写着,赵恒作证后半月就‘急病暴毙’,而那份试题的笔迹,虽看着像令尊的,却有个破绽——令尊写‘之’字,末笔习惯回锋,那份试题上却是直出。这细节,只有亲近之人才看得出来。”
“是伪造的!”裴文渊的声音终于破了功,带着压抑多年的激动,“我临摹父亲的字二十余年,绝不会认错!”
“还有个更大的疑点。”苏婉婉的声音放得更轻,“刑部抄裴府时,只抄出五万两赃银。赵恒说十万两,那另外五万两,去哪了?”
裴文渊猛地站起身,带倒了身后的竹椅,“哐当”一声响,在寂静的书肆里格外刺耳。他怔怔地看着苏婉婉,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话——这个细节,他翻了二十三年卷宗,竟从未注意过。
“当年赵恒作证后第三日,见过时任吏部郎中的刘谨。”苏婉婉的声音像一颗石子,投进裴文渊沉寂多年的心湖,“而刘谨,如今是礼部尚书。”
“刘谨……”裴文渊喃喃重复着这个名字,眼中的血丝一点点漫上来。他想起当年父亲在府中怒斥刘谨的场景——刘谨收了地方官的孝敬,被父亲当众骂“龌龊小人”,那时刘谨还只是个小小的郎中,低着头不敢作声。可裴家案发后,刘谨却三年连升三级,一路坐到礼部尚书的位置。
苏婉婉从袖中取出另一卷泛黄的账册影本,轻轻铺在案上:“这是天机阁从江南一个老钱庄老板的遗物里找到的。景和十三年三月初七,赵恒在‘通宝钱庄’存了五万两白银,用的却是吏部的官印取款。当时能调动吏部官印的郎中,只有刘谨。”
裴文渊双手撑在案上,俯身盯着那行字迹,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指腹几乎要嵌进粗糙的案面。二十三年的记忆,像潮水般涌来——
裴府被抄那天,也是这样一个雪天。火光映红了半边天,雪落在火里“滋啦”作响。父亲被铁链锁着押出门时,冻得发紫的手还在对他比划“跑”的手势,回头看他的眼神,满是不甘与嘱托;母亲在佛堂投缳前,塞给他一枚刻着“裴”字的玉佩,冻得冰凉的手紧紧攥着他的腕子,说“活下去,为你爹报仇”;妹妹才十二岁,在流放途中染了风寒,临终前拉着他的手,冻得开裂的嘴唇翕动着,说“哥,我冷”……这些画面,他以为自己已经记不清了,可此刻看着账册上的字迹,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像昨天发生的一样。
他苦读十年,高中状元,却在殿试后被革除功名,罪名是“罪臣之子,不宜录用”。那天也是雪天,他站在宫门外,看着榜文上自己的名字被划掉,鲜血从咬破的嘴唇流进喉咙,又腥又咸,混着落在脸上的雪水,冻得脸颊生疼。从那天起,他就成了“文砚”,一个躲在旧书肆里,和故纸堆打交道的老书生,连年关都只能守着一炉残火过。
这些年,他像鬼魅一样潜入翰林院、私藏阁,偷那些和父亲案件有关的古籍,只为从字里行间找出破绽。可他找到的,只是越来越多的疑点,没有一个能定案的证据。直到今天,苏婉婉把这份账册放在他面前。
“为什么?”裴文渊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天机阁为什么要帮我?”
“因为律法该是公正的。”苏婉婉迎上他的目光,坦然道,“你偷古籍,是为了翻案,可这些旧纸堆,没有确凿证据,永远翻不了案。赵恒死了,刘谨还活着,他手里握着当年的真相。这份账册,就是撬开真相的钥匙。”
“刘谨权势滔天,动他太难了。”裴文渊的声音里带着绝望,“我一个罪臣之子,连见他一面都难,怎么和他斗?”
“所以你需要天机阁。”苏婉婉直视他,“阁里有当年参与构陷裴家的官员名单,有保护你的暗卫,有能让刘谨忌惮的势力。我要你入阁,执掌新设的‘明律殿’,专司律法研析和冤案复审。”她顿了顿,轻抚腹部,“你用才学报效天机阁,我用天机阁帮你翻案。这世道,总该有人守着公正,总该有人为蒙冤者说话。裴先生,你愿意吗?”
裴文渊久久不语。他看向案上的《景和十二年进士名录》,想起父亲当年拍着他的肩说“我儿要做清官”时,掌心的温度;想起自己状元及第时,长安街上百姓的欢呼,雪落在肩头都不觉得冷;想起被革去功名那天,雨水混着雪水打湿他的官袍,凉得刺骨。
一滴浑浊的泪,从他眼角滑落,砸在账册的“刘谨”二字上,晕开一小片水渍。他缓缓跪下,膝盖重重砸在青石板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裴文渊……愿效犬马之劳。”
三日后便是除夕,天机阁后园的蜡梅开得正盛。雪压着蜡黄的花瓣,香气在冷空气中愈发清冽,红柱、黛瓦、白雪、黄花,衬得庭院格外静美。苏婉婉靠在铺着貂绒软垫的软榻上,身旁炭盆燃得正旺,看着裴文渊接过青铜打造的明律殿主令——那令牌沉甸甸的,带着金属的凉意,上面刻着“明律”二字,字体刚正,一如律法本身。
裴文渊换了身新做的藏青棉袍,浆洗得笔挺,鬓发梳得整齐,用一根新的木簪绾着。虽依旧清瘦,但脸上的冻疮消了些,眼中的死气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久违的光亮。他双手捧着令牌,指尖轻轻摩挲着上面的纹路,像是在确认这不是梦,冰凉的金属被他的掌心捂得渐渐发烫。
“明律殿设在城东旧御史台,已按你的要求布置了藏书阁和审案室,卷宗三日内会全部移送过去。”苏婉婉温声道,“翻案的事急不得,刘谨老奸巨猾,我们得先搜集足够的证据,不能打草惊蛇。”
“文渊明白。”裴文渊深深一揖,动作标准而郑重,“阁主大恩,文渊没齿难忘。日后明律殿定不负‘明律’二字,为更多蒙冤者昭雪。”
他走后,苏婉婉轻轻舒了口气,靠回软枕,手不自觉地抚上腹部。腹中的小家伙像是察觉到她放松了,突然踢了一下,力道不大,却清晰得很。
“又闹你了?”霍云庭端着一盅温热的燕窝姜粥进来,手炉揣在怀里,进门就先替苏婉婉拢了拢斗篷,见她眉眼弯弯的样子,立刻放下粥碗,大手搓了搓取暖,才轻轻覆上她的腹部。说来也奇,他带着暖意的手掌刚贴上,腹中的动静就轻了下去,像是怕被他“教训”。
“这孩子怕你。”苏婉婉失笑,“你一来他就老实了。”
“是懂事。”霍云庭舀了一勺粥,吹得温凉才喂到她嘴边,“我的儿子,得知道心疼娘亲,尤其在这大冷天里,更不能让娘亲受冻受累。”
粥刚喝到一半,苏忘忧提着药箱匆匆进来,棉靴上沾着雪,进门就打了个寒颤,脸上带着几分凝重。她把药箱放在炭盆旁暖着,立刻拿起苏婉婉的手腕,指尖先在自己手心里搓热了才搭上脉门,眉头越皱越紧。
“三哥,怎么了?”苏婉婉察觉到不对,停下喝粥的动作。
“胎动太频繁了。”苏忘忧收回手,语气发沉,“按说孕七月,胎儿渐大,胎动该减少才是。你的脉象虽平稳,但气血消耗得太快,比怀双胎的妇人还甚。我担心……”
“担心什么?”霍云庭立刻追问,声音都变了调。
“我担心胎儿情况特殊,或者胎位有问题。”苏忘忧看着苏婉婉的腹部,“我已写信给师父和凌霄先生,他们顶着雪赶路,明日应该能到。你这几日务必少动心思,暖炉时刻揣着,明律殿的事让裴文渊自己先看着,翻案不急在这年关前后。”
苏婉婉看着霍云庭紧张的样子,轻轻拍了拍他的手:“别慌,我没事。等师父来了再说。”
入夜,除夕的爆竹声已在远处零星响起。霍云庭拥着苏婉婉躺在床上,被褥下垫着暖炕,他的大手一直轻轻抚着她的腹部,动作温柔得像在呵护稀世珍宝。“婉婉,不管这孩子是什么样子,我都护着你们。”他在她耳边低语,气息温热,驱散了夜中的寒意,“若是太辛苦,我们就……”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苏婉婉转身埋进他怀里,“但这是我们的孩子,我想留住他。”
霍云庭紧紧抱着她,没再说话,只是抚着她腹部的手,更轻了。
同一时间,礼部尚书府的书房里,烛火摇曳。刘谨坐在铺着狐裘垫的太师椅上,手中捏着一份密报,上面“天机阁明律殿主裴文渊”几个字,被他的指腹反复摩挲,纸页都起了毛边。窗外的爆竹声传来,衬得书房愈发寂静。
“裴文渊……你果然还活着。”他低声自语,眼中满是阴鸷。二十三年前,他以为裴家的人都死绝了,没想到这个漏网之鱼,竟然藏了这么久。
他猛地将密报扔在案上,站起身走到窗边。窗外雪光惨白,照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显得格外狰狞。远处的爆竹声炸开一团火光,映出他眼中的阴鸷。“来人。”他沉声唤道,声音压得极低,“去查查这个裴文渊,还有天机阁的苏婉婉。年关前他们动作频频,定有图谋,我要知道他们的一举一动。”
黑影从窗外掠入,雪地中没有留下一丝痕迹,他躬身应下,又迅速消失在夜色里。檐角的冰棱被他带起的风刮落,“当啷”一声砸在雪地上,碎成几截。
书房内,烛火被风吹灭,只余窗外的雪光和远处的爆竹火光,冷冷地照着这京城。一场关于律法与冤屈、权势与正义的博弈,在这除夕前夜,才刚刚开始。
而天机阁东厢的明律殿内,灯火彻夜未熄。裴文渊坐在满室古籍之间,身旁的炭盆燃得正旺,映得他脸上有了血色。面前摊着“江南科场舞弊案重查录”的卷册,砚台里的墨汁怕冻,他特意放在炭盆边温着。他提笔蘸墨,手腕悬在纸上,良久,才落下第一笔——
“景和十三年春,礼部侍郎裴敬之蒙冤案始末考。”
笔尖划过纸面,沙沙作响,与远处的爆竹声交织在一起,像是在为二十三年的沉冤,写下迟到的序章,也为这风雪年关,添上一抹滚烫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