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七,小年的灶糖甜意还黏在齿间,年关的脚步已踏得人心发紧。宫中朱红宫墙下的冰棱结得有半尺长,御书房的铜炉却烧得旺,银丝炭的暖焰舔着炉壁,将龙涎香的烟气熏得笔直。早朝的文武百官刚退去,靴声渐远,霍擎苍便抬手揉了揉眉心——连日批阅奏章,他眼尾的细纹里都积着疲惫,连平日里亮得如鹰隼的眸子,都蒙了层淡淡的灰。
“老四,你留下。”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霍明煜垂手立在殿角,石青色常服的下摆沾了点宫外的雪沫。他上前两步,躬身行礼,动作标准得挑不出错:“儿臣在。”
“坐吧。”霍擎苍指了指对面的紫檀木椅,自己则靠回铺着玄狐裘的圈椅里,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扶手上的饕餮纹,“京西清华苑,你去过吗?”
“回父皇,儿臣少年时曾随侍游园,记得苑中‘浮翠阁’临湖而建,夏日常有荷风穿廊。”霍明煜坐下时只沾了半张椅面,腰背依旧挺直。
“那是朕年轻时读书的地方。”霍擎苍的目光飘向窗外,似是忆起往昔,“前些日子朕顺路去瞧,阁顶的琉璃瓦碎了大半,廊下的木柱都生了霉,连园子里的活水都淤塞了,荒得不成样子。”他收回目光,落在霍明煜脸上,“年节封印,朝事稍松,朕想趁这段时间把它修起来,开春或许去小住。这差事,交给你办,可行?”
霍明煜的心猛地一跳,指尖在袖中微微蜷起。清华苑修缮,看似是闲差,却要对接内务府、工部、造办处三方,物料从内库支取,钱款不经户部——这既是父皇让他熟悉皇家事务的历练,更是对他品性的考验。他立刻起身,长揖到地:“儿臣定当尽心,但儿臣于土木营造一窍不通,需倚仗工部诸位大人襄助。”
“工部那边朕会打招呼。”霍擎苍摆摆手,语气平淡却暗藏机锋,“你是总领,凡事需亲自核对。内库的银子不是大风刮来的,既要修得像样,又不能奢靡浪费;木料石材要实打实的好,绝不能偷工减料。”他顿了顿,目光如炬地盯着霍明煜,“你明白朕的意思?”
“儿臣明白。”霍明煜额头沁出薄汗——父皇要的不是一座修茸一新的别苑,是要他在“钱、物、人”的漩涡里,交出一份“稳、正、实”的答卷。“儿臣必秉公核查,不叫父皇失望。”
“嗯,拟个章程来给朕过目。”霍擎苍挥了挥手,显出疲态。
霍明煜退出御书房时,寒风卷着雪沫子打在脸上,他却浑然不觉。清华苑占地百亩,亭台水榭三十余处,开春前要完成主体修缮,时限紧得惊人。更棘手的是,内库拨银的消息一传开,定然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其中,必然包括五哥霍明渊。
他的轿子刚出东华门,五皇子府的密探就把消息递到了霍明渊手上。密室内,炭火烧得呛人,霍明渊把密报揉成一团,狠狠砸在地上,玉如意在案上敲得“砰砰”响:“父皇真是偏心!一个病秧子,懂什么榫卯结构?怕是连椽子和檩条都分不清!”
周先生躬着身,捡起地上的纸团,声音阴恻恻的:“殿下息怒。四殿下初掌实务,正是疏漏最多的时候。这可是个绝好的机会。”他凑到霍明渊耳边,指尖在案上比划,“清华苑需用的金丝楠木、金砖、琉璃瓦,都要经内务府采买。我们只需买通几个采买小吏,把上等楠木换成‘水楠’——外观瞧着一样,实则质地松脆;金砖里掺些残次品,尺寸差上半分;琉璃瓦弄些烧制时裂了细纹的。用量大,工期急,四殿下经验不足,必然查不出来。等这些料子用上去,要么亭台漏雨,要么木柱开裂,到时候……”
“到时候父皇定然斥责他办事不力!”霍明渊眼中闪过狠光,拍案大笑,“好!就这么办!务必做得干净,别让人抓到把柄!我倒要看看,他这‘稳妥’的名声,能不能扛住这一遭!”
夙王府听雪轩内,药味与檀香缠在一起。苏婉婉半靠在软榻上,孕肚隆起得像座小山,连呼吸都要放缓了节奏。苏忘忧正一勺一勺地喂她喝安胎药,黑褐色的药汁沾在唇边,她皱了皱眉,却还是咽了下去。
“慢点喝,别急。”苏忘忧放下药碗,递过蜜饯。
霍云庭走进来,将狐裘搭在椅背上,沉声道:“明煜领了清华苑修缮的差事,明渊那边怕是要动手脚。”他把密探传回的消息说了一遍,眉头拧成川字,“明煜虽稳,但对物料甄别一窍不通,工部那些人又盘根错节,防不胜防。”
苏婉婉含着蜜饯,舌尖的甜意压下药苦。她指尖轻轻划过腹部,里面的胎儿似乎动了一下,她嘴角弯起浅淡的弧度:“清华苑的浮翠阁,斗拱用的是‘偷心造’技法,悬挑三尺却稳如磐石,寻常工匠根本看不懂;集贤轩的藏书楼,墙里藏着通风暗格,用的是鲁班锁的原理,拆错一块砖就全毁了。明煜若没人指点,别说防明渊的算计,怕是连旧貌都恢复不了。”
“我已让文掌柜给明煜送了些物料甄别手册,可他缺个懂行的人盯着。”霍云庭叹了口气,“工部那些老匠人,要么被明渊收买,要么怕惹麻烦,没人敢真心帮他。”
“有一个人或许肯。”苏婉婉忽然开口,眼中闪过微光,“严铁骨。你还记得吗?当年工部的大匠,主持过明十三陵的修缮,因不肯给当时的工部侍郎行贿,被排挤出将作监,如今在城南开了家石刻铺子。”
“严铁骨?”霍云庭皱眉,“此人脾气比石头还硬,当年连父皇的面子都敢驳,怕是请不动。而且他避世多年,未必肯卷入皇子纷争。”
“他不是不肯,是没遇到值得他出手的事。”苏婉婉缓缓道,“严老一生痴迷古建,最见不得好东西被糟蹋。你以夙王名义去请他,别谈朝堂,只谈清华苑的构造图纸,谈那些快要失传的营造技法。告诉他,若没人指点,浮翠阁的斗拱就要被改成普通样式,集贤轩的暗格要被填上——以他的性子,定然坐不住。”
她顿了顿,呼吸微微急促:“你再带上两份图纸,一份是文掌柜从内库抄来的旧图,一份让墨衍(巳蛇殿主)按古法复原的详图,标注出所有关键技法。严老见了这图纸,比见了黄金还动心。”
霍云庭眼中一亮:“好,我这就去。”他俯身帮苏婉婉掖好被角,指尖触到她冰凉的手背,不由心疼,“你好好歇着,别再劳神。”
霍云庭刚走,苏忘忧就拿起脉枕,重新给苏婉婉诊脉。指尖搭上腕间,他的眉头瞬间蹙起,诊了左手又换右手,脸色越来越沉。
“三哥,怎么了?”苏婉婉察觉到他的异样。
“你的脉象太乱了。”苏忘忧声音发紧,“滑利得像奔涌的江河,比双胎的脉象还要汹涌,而且腹围增长太快,超出了常理。古籍记载‘多胎者,母体气血易耗竭’,你这身子……怕是撑不住足月。”
苏婉婉沉默了,她低头看着自己隆起的腹部,轻轻抚摸:“我知道。但明煜这边不能出事,天机阁也需要严老这样的人主持戌狗殿。等过了这关,我们再想办法。”
“我已写信去请师父和凌霄先生,他们精通妇科和奇症,或许有办法。”苏忘忧叹了口气,“你这几日务必少思少虑,我给你加了安神的药材,晚上好好睡。”
城南的陋巷窄得只能容一辆马车通过,墙根下堆着积雪,石缝里冒出几丛枯草。巷尾的“铁骨石刻”铺子,门楣上的木牌都裂了缝,铺子里堆满了石料和刻刀,石粉的味道呛人。
严铁骨正蹲在地上,对着一块青石雕刻。他头发花白,挽着袖子,露出布满老茧的胳膊,手里的平口錾一下一下,精准地落在石面上。石屑纷飞中,一朵莲花的花瓣渐渐成型,薄如蝉翼,连脉络都清晰可见。阳光从破旧的窗棂照进来,落在他专注的脸上,浑浊的眼睛里透着异样的亮。
霍云庭易容成富商模样,站在门口看了半晌,才开口:“严老的‘透骨雕’,果然名不虚传。”
严铁骨头也没抬,錾子依旧不停:“买石刻去别家,老夫只雕自己喜欢的。”
“我不买石刻,想买严老的‘指点’。”霍云庭走进铺子,从袖中取出一卷图纸,“清华苑的浮翠阁,您还记得吗?飞檐悬挑三尺,用的是‘偷心造’斗拱,如今要修缮,却没人懂这技法了。”
錾子猛地停住,严铁骨终于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锐利:“你怎么知道这些?”
霍云庭展开图纸,铺在石桌上:“这是清华苑的旧图,您看这斗拱的尺寸,这榫卯的角度,都是您当年主持修缮时标注的。”
严铁骨的目光一下就粘在了图纸上,他放下錾子,踉跄着走过来,手指颤抖地抚过图纸上的线条,口中喃喃:“是我的字……当年我亲手画的……”他越看越激动,浑浊的眼睛里泛起泪光,“浮翠阁的斗拱,要先用‘梓木’做胎,再包楠木,这样既轻又稳……集贤轩的暗格,机关在第三块地砖下……”
“可如今负责修缮的人,要把斗拱改成‘计心造’,把暗格填上。”霍云庭适时开口,“他们说这样省事,还能省下不少木料。”
“胡闹!”严铁骨猛地拍桌,石桌上的刻刀都震得跳起来,“那是先帝请样式雷传人设计的,改了就毁了!那些庸匠,懂什么叫匠心!”
霍云庭趁机展开第二份详图:“这是按古法复原的图纸,标注了所有技法。我想请严老出山,做清华苑修缮的技术顾问,只负责指点技法,不问其他。酬劳您随便开,若您肯,天机阁的戌狗殿,也盼着您主持。”
严铁骨看着图纸,又看看霍云庭,忽然冷笑:“你不是富商。这等机密图纸,寻常人拿不到。你是谁?”
霍云庭缓缓卸去易容,露出真容:“夙王,霍云庭。”
严铁骨瞳孔骤缩,连忙要跪,却被霍云庭扶住。“严老不必多礼。”霍云庭诚恳道,“主持修缮的是四皇子,他为人正直,只想恢复清华苑旧貌。但有人在暗中作梗,用劣质物料冒充好料,若没人盯着,不仅别苑修不好,四皇子还要背黑锅。我知道您避世多年,但这清华苑的匠心,不能毁在庸人手里。”
严铁骨沉默了,他看着图纸上熟悉的线条,又看看霍云庭真诚的眼神,忽然长长叹了口气:“老夫可以去,但有三个条件。一,所有关键构造,必须按图纸来,不能改;二,所有物料,要经我亲自查验;三,施工匠人,要听我调度。”
“我都答应。”霍云庭拱手,“多谢严老。”
严铁骨一到清华苑,就成了“定海神针”。他带着两个徒弟,每天天不亮就去工地,拿着卡尺量木料,用锤子敲金砖,连漆料的成色都要亲自闻一闻。
第一批楠木运来时,严铁骨用指甲一划,就挑出了问题:“这是水楠,不是金丝楠!你看这纹理,松散无光泽,用在斗拱上,不出三年就会开裂!”他当场把劣质木料扔出工地,怒斥采买小吏:“再敢用假货来糊弄,老夫就去御书房告御状!”
霍明煜得知后,亲自去工地向严铁骨道谢。严铁骨起初还摆着架子,可见霍明煜蹲在地上和他一起看图纸,亲手递水递帕子,连一句“本王”都没说,只称“学生”,心中的芥蒂渐渐消了。
这日,苏婉婉精神稍好,霍云庭便陪她乘暖轿去清华苑看看。轿子停在苑外的柳树下,苏婉婉掀开轿帘一角,远远就看见霍明煜和严铁骨站在浮翠阁前。严铁骨指着斗拱,唾沫横飞地说着什么,霍明煜听得认真,不时点头,最后竟爬上脚手架,和工匠一起比划。冬日的阳光洒在他们身上,一老一少的身影,竟透着股异样的和谐。
“严老这是真心帮明煜了。”苏婉婉轻声道,嘴角露出笑意。
“他昨天还跟我抱怨,说明煜太较真,连一片瓦的角度都要问清楚。”霍云庭笑着帮她拢紧狐裘,“可转头就熬夜画了浮翠阁的斗拱详图,标注得比内库的图纸还细。”
正说着,严铁骨忽然转头,瞥见了夙王的仪仗。他愣了一下,随即对霍明煜说了句什么,大步朝暖轿走来。霍云庭示意侍卫不必阻拦,严铁骨走到轿前,对着轿帘深深一揖:“老夫严铁骨,多谢王妃引荐。”
轿帘微动,苏婉婉的声音轻却清晰:“严老太谦了。清华苑的匠心,还要靠您保全。”
“王妃放心,老夫定不辱使命!”严铁骨挺直腰杆,“夙王殿下说的戌狗殿,老夫愿去。只求能把一身手艺传下去,别让老祖宗的东西断了根。”
苏婉婉微微颔首:“戌狗殿随时等候严老。”
回府的马车上,苏婉婉靠在霍云庭肩上,渐渐睡着了。霍云庭轻轻抚摸她的孕肚,感受着里面微弱的胎动,心中满是温柔与担忧。
刚回到王府,苏忘忧就迎了上来,脸色凝重:“王爷,师父和凌霄先生到了,正在内堂等候。他们说……小妹的情况,比预想的还要凶险。”
霍云庭的心猛地一沉,他抱着苏婉婉快步走进内堂,只见两位白发老者正坐在桌前,桌上摊着苏婉婉的脉象记录。凌霄先生见他进来,起身道:“王爷,王妃腹中怕是不止三胎,且胎位不正,母体气血损耗过甚,需尽快准备接生事宜,随时可能早产。”
霍云庭看着榻上熟睡的苏婉婉,她的脸色苍白如纸,孕肚隆起得惊人,像一座随时可能崩塌的山。他握紧拳头,指节泛白——外面的风浪刚平,府中的凶险,却已近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