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北风像淬了冰的钢针,扎在人脸上生疼。京城的朱雀大街上,年关的红绸灯笼已挂上了檐角,却被呼啸的寒风刮得猎猎作响,连糖画小贩的吆喝都透着瑟缩——官场的肃杀之气顺着宫墙漫出来,连市井的热闹都被压得矮了三分。但在这沉郁之下,商道的暗战正烧得如火如荼,比街面的寒风更烈,比宫墙的争斗更险。
苏子画的“汇通天下”商行,近来愁云密布。账房先生的算盘打得噼啪响,却算不出被扣货船的归期;采买管事的靴底磨穿了,却抢不到一匹上等云锦——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正是五皇子生母崔贵妃的娘家,崔氏掌控的“隆昌记”。
点金阁内,地龙烧得旺,却暖不透掌柜的脸色。他捧着账册,额角的汗珠滴在“缺货”二字上,声音发颤:“四爷,江南的‘云锦庄’刚捎来口信,隆昌记的人带着银箱堵在坊门口,织机刚停下,他们就把现银拍在案上,比市价高三成,坊主们眼睛都红了。咱们订的那批天霞缎,全被他们截胡了!”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还有徐州闸口的货船,今日已是第四天。漕运司的人说‘要细查夹带’,可咱们的货单清清楚楚!明眼人都知道,是崔家托了关系,故意刁难。年关前的订单堆成山,若是误了交货期,咱们‘汇通天下’的招牌就砸了!”
软榻上的苏子画却稳如泰山。他斜倚着白虎皮靠垫,指尖的羊脂玉扳指转得飞快,桃花眼里的笑意淡了,却凝着一层冷光:“慌什么?崔家这是穷途末路了。”他坐直身子,玉扳指“嗒”地敲在案上,“他们盘踞绸缎行几十年,家底是厚,但这么疯抢现货,就像饮鸩止渴——银子总有花光的那天,可咱们的根基,不是几匹布能撼动的。”
他起身踱到窗边,望着街面上来往的货商,条理清晰地吩咐:“第一,给江宁、苏州的管事传信,别跟崔家硬拼现货。去寻那些手艺好但规模小的织户,他们被大坊压着,利润薄。咱们跟他们签明年的长期契约,价格比市价高一成,预付三成定金,要他们保证优先供咱们的货,品质不能降。”
“第二,北地分号的信,我亲自写。就说江南货源紧张,高档绸缎涨价一成半,但附加条件——老主顾购货满百两,送关外貂皮坎肩;满五百两,送西域安息香。那些贵人不差钱,差的是体面,这赠品的价值,比涨价的部分还高,既保了信誉,又稳了客源。”
他转身,眼中寒光乍现:“第三,查!崔家哪来这么多现银?他们抢了货,总不能扛着回京城,必然要走隐秘渠道。盯紧所有绕开官府的‘鬼道’,特别是那个‘钱娘子’金九的路子。我听说她专做这种‘见不得光’的生意,崔家敢这么折腾,背后一定有她的影子。”
“金九?”掌柜倒吸一口凉气,“四爷,那可是个能在黑白两道走钢丝的主!传闻她手下有‘飞鼠卫’负责运输,‘算盘子’管钱庄,没有她运不了的货,没有她兑不出的钱。三年前河西的贡银失窃案,最后就查到她头上,可连她的影子都没摸到!”
“正因为她厉害,才要查清楚。”苏子画拿起貂皮大氅,“备车,我去夙王府。婉婉的天机阁,该动一动了。”
夙王府听雪轩内,暖炉里的银丝炭烧得通红,却暖不透苏婉婉苍白的脸。她半卧在特制的软榻上,孕肚隆起得惊人,像一座小山压在纤细的身躯上,连抬手抚摸肚子的动作都显得费力。霍云庭坐在她身边,手里的密报捏得发皱,眉头拧成了川字。
“子画那边的情况,比预想的更糟。”他把密报放在一旁,小心地扶苏婉婉换了个姿势,“崔家联合金九,一边抢货源,一边堵漕运,是想把‘汇通天下’彻底挤出京城绸缎行。”
苏婉婉的指尖轻轻划过腹部,里面的胎儿似乎踢了一下,她嘴角弯起一抹浅淡的笑意,随即又被疲惫覆盖:“四哥的应对很稳,没有乱了阵脚。”她顿了顿,呼吸微微急促,“这个金九,我早有耳闻。她掌控着南北的地下运输网,还有三家隐秘钱庄,天机阁的申猴殿,缺的就是这样的人。”
“不行。”霍云庭立刻打断她,“金九背景太杂,行事亦正亦邪,你现在怀着身孕,不能跟她牵扯。”
“正因为她杂,才有用。”苏婉婉握住他的手,她的手冰凉,霍云庭连忙用自己的掌心裹住,“她走的是灰色地带,朝廷管不了,我们却能给她一个‘根’。天机阁需要她的渠道,她需要我们的庇护,这是双赢。”她唤来文掌柜,低声吩咐了几句——文掌柜是子鼠殿主,掌管情报,很快便捧着一叠卷宗回来。
“王妃,这是金九的底细。”文掌柜将卷宗放在案上,“她常扮成男子,人称‘金九爷’,真实年龄不详,只知她十年前从江南起家,靠运送禁运的盐铁发迹。性格重诺,最喜挑战难活,对金银兴趣不大,反倒爱收集各地的奇珍异宝。近期确实和崔家接触过,但崔家想让她免费运货,她没答应,合作还没谈拢。”
霍云庭补充道:“我查了近几年的悬案,三年前河北失踪的青岗石,两年前西域被劫的火玉髓,都是她运的。这些东西要么是皇家贡品,要么是军用物资,她却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运走,手段确实通天。”
苏婉婉翻看卷宗,目光落在“嗜挑战”三个字上,忽然笑了:“她不是喜欢难活吗?我们就给她一个最难的。”她看向霍云庭,“四哥缺的是运输渠道和时间,金九最擅长的就是在不可能的时间里,走不可能的路。我们发布悬赏令,让她去南疆运一批‘救命药’。”
“南疆?”霍云庭皱眉,“万里之遥,还要隐秘,这根本不可能。”
“就是要不可能。”苏婉婉的凤眸亮了起来,“越难,越能吸引她。悬赏令上写明,七日内从南疆苗寨‘云泽’运药到京城,全程不能惊动官府,还要恒温保存。酬劳是五千两黄金,外加夙王府和苏家的一个承诺。这个承诺,比黄金管用。”
悬赏令一出,京城的商圈炸了锅。票号的掌柜们拿着抄录的悬赏令,笑得前仰后合:“七日内从南疆运药到京城?这是疯了吧!”黑市的贩子们却沉默了——他们知道,这道悬赏令,是给金九的“战书”。
城西的货栈里,一个面色蜡黄的瘦小伙计走进来,声音沙哑:“掌柜的,我家东家让我来问问,那测试怎么说?”他的手藏在袖里,指节上有厚厚的茧,是常年练轻功留下的痕迹。
货栈掌柜依令,递给他一个精铁方盒,盒上的凤纹火漆封得严实:“三日内,把这个送到三百里外的‘望岳庄’,取回信物带回来。全程不能用官驿,不能暴露身份,办得到吗?”
伙计接过盒子,掂量了一下,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等着。”转身走进巷口,身影一晃,就像融入了阴影里,连脚步声都消失了。
对面茶楼的雅间里,霍云庭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对文掌柜道:“是金九的‘飞鼠卫’,身法不错。沿途按计划布置,别让他察觉,也别真的为难他。”
第三日傍晚,那伙计准时回来,精铁方盒原封不动,火漆都没裂。他把盒子放在柜台上,还递过一枚古铜钱——铜钱边缘磨得发亮,背面有个“九”字暗记,是望岳庄的信物。货栈掌柜心里暗惊:三百里路,往返六百里,他只用了两天半,还没留下任何痕迹,这手段,果然名不虚传。
当夜,苏子画的书房里,一枚袖箭“叮”地钉在红木柱上,箭尾系着一张素笺。簪花小楷写得利落:“南疆之物,七日内必达。黄金不必,人情记下。明日午时,清风茶楼天字甲号房,静候王妃。”
“她要见我。”苏婉婉看着素笺,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霍云庭立刻皱紧眉:“我替你去,或者让子画去。你现在连走路都费劲,不能冒险。”
“她指名要见我,就是要试探我的诚意。”苏婉婉靠在他肩上,“清风茶楼是你的产业,天字甲号房我已经让人布置好了,暖炉、软榻都备着,后窗直通内院,我坐暖轿从后门进,不会抛头露面。你就在隔壁,有任何情况,你一呼就到。”她握住霍云庭的手,“云庭,收服金九,申猴殿才能立起来。这一步,我必须走。”
霍云庭看着她坚定的眼神,知道劝不动。他叹了口气,轻轻抚摸她的孕肚:“好,我陪你。但你答应我,只要觉得累,立刻叫我。”
次日午时,雪停了,阳光透过云层,洒在清风茶楼的青瓦上。茶楼被包了下来,伙计们都换成了夙王府的暗卫,连跑堂的都腰佩短刀。后门处,一顶宽大的暖轿停在那里,轿帘绣着缠枝莲纹,四面挂着厚棉帘,里面铺着厚厚的狐裘软垫。
霍云庭亲自将苏婉婉从轿中抱出——她裹在白狐裘里,只露出一张苍白的小脸,孕肚把狐裘撑得鼓鼓的,连呼吸都有些浅。他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在天字甲号房的软榻上,又给她盖了层锦毯,暖炉就放在她手边,炭火正旺。“我在隔壁,有事就敲三下桌角。”他低声说,在她额上印下一个吻。
苏婉婉点点头,看着他走进隔壁房间,才轻轻舒了口气。房间里飘着淡淡的药香,是她常喝的安胎药味道,让她安心了不少。
午时整,房门被推开。进来的是个身着月白锦袍的公子,银狐裘氅搭在肩上,面如冠玉,眉梢带着几分慵懒的笑意,手里摇着一把象牙骨扇。若不是早知道底细,谁都会以为是哪家的贵公子。他目光扫过房间,最后落在苏婉婉的孕肚上,琉璃般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恢复平静,抱拳行礼:“在下金九,见过夙王妃。”
“金先生请坐。”苏婉婉微微颔首,声音轻却清晰,“以悬赏相邀,是我唐突了。”
金九在她对面坐下,扇子轻轻敲着掌心:“王妃的测试很有意思,七日内运药从南疆到京城,这活计,够刺激。”他话锋一转,目光锐利起来,“但王妃要的,恐怕不只是一批药吧?”
“是,也不是。”苏婉婉坦然迎上他的目光,“药材对我很重要,但能和金先生见面,更重要。”她顿了顿,呼吸微微急促,“三年前河北的青岗石,是你运去江南造园林的吧?两年前的火玉髓,现在在西域的王爷府里。去年的七叶灵芝,救了西狄的王子。这些事,官府查不到,我却知道。”
金九摇扇的手停住了,眸中精光暴涨:“王妃是想拿这些事要挟我?”
“我是想告诉你,我看重的是你的本事。”苏婉婉轻轻抚摸肚子,“崔家现在是强弩之末,五皇子自身难保,你跟着他们,没有好处。我建的天机阁,申猴殿主掌运输和钱庄,你若来,规矩你定,资源我给。你不用再躲在黑暗里,不用再怕官府追查,你的渠道,能做更有意义的事。”
她看着金九,眼神真诚:“我现在这个样子,自身都难保,不会约束你。我和云庭要的,只是一群能互相扶持的人。你若愿意,我们是伙伴;你若不愿,今日的话,就当没说过,那批药,我照样谢你。”
金九沉默了,他看着苏婉婉苍白却坚定的脸,看着她隆起的孕肚,忽然笑了。这次他的声音恢复了女子的清亮:“那批药,七日内必到。黄金我不要,人情我记下了。”他站起身,“等王妃平安生下孩子,药也送到了,我们再谈申猴殿的事。”
他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时,忽然回头:“王妃,你比传闻中,更有胆识。”
房门关上的瞬间,霍云庭立刻冲了进来,抱起苏婉婉:“怎么样?累不累?”苏婉婉靠在他怀里,轻轻摇头:“她心动了。接下来,就等那批药了。”
暖轿驶回王府,苏婉婉靠在霍云庭肩上,渐渐睡着了。她梦见金九带着药来了,梦见申猴殿的旗帜插在了各地的分号上,梦见孩子们出生后,在院子里追着蝴蝶跑。马车轱辘压过积雪,吱呀作响,像在为未来的希望,打着节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