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寒风像淬了冰的刀子,刮过京城的每一条街巷,卷起的雪沫子打在宫墙上,发出细碎的噼啪声。皇宫深处,养心殿暖阁里龙涎香袅袅,却驱不散霍擎苍眉宇间日益深重的阴霾。他半倚在铺着白狐裘的御榻上,明黄的寝衣衬得脸色愈发晦暗,手中朱笔悬在奏折上方,墨汁凝在笔尖,迟迟未曾落下。
“陛下,该进药了。”内侍总管高德海躬身捧着一碗温热的汤药,银碗边缘凝着细密的水珠,声音压得比棉絮还轻。
霍擎苍瞥了眼那浓褐色的药汁,眸底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锐光——这药他喝了三月,气色不见好,反倒夜里常被心口绞痛惊醒。片刻后,他抬手接过,仰头一饮而尽,苦涩的药味顺着喉咙滑下,他闭了闭眼,挥退了高德海。
暖阁重归寂静,只余炭火偶尔的噼啪声。皇帝的目光落在虚空处,近日来的种种异样如走马灯般在脑中盘旋——太子的急躁如燎原野火,五皇子的殷勤像裹着蜜的毒针,朝臣们暗流涌动的站队像棋盘上乱跳的棋子,还有那个看似病弱、却在涿州赈灾时露了锋芒的老四。
最让他心绪不宁的,是那位手握重兵的胞弟,霍云庭。这位夙王近年愈发深沉,凤陵军被他治得铁板一块不说,还娶了护国公府的遗孤苏婉婉做王妃,那女子虽在孕中,却隐隐有撑起苏家残余势力的架势。“都当朕老了,病了,眼也瞎了么?”一声极轻的冷笑逸出唇边,带着帝王独有的孤寒与猜疑。
与此同时,五皇子府邸,地火龙烧得正旺,暖如春室。霍明渊斜倚在铺着白虎皮的软榻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紫檀小几,上面摆着的蜜饯盘子已空了大半。他生得俊朗,眉目间与皇帝有几分相似,却少了那份沉淀的威严,多了几分刻意修饰的圆滑与精明。此刻,他脸上惯常挂着的和煦笑容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猎食者般的冷静与算计。
“殿下,东宫那边,动作越来越急了。”心腹谋士周先生垂手立在下方,声音压得极低,“我们的人亲眼看见,太子昨夜在偏院接见了骁骑营副统领,武库司主事今早也借着送冬衣的由头进了东宫,马车轱辘压得极低,定是藏了甲胄兵器。”
“狗急跳墙。”霍明渊嗤笑一声,坐直了身子,锦袍滑落露出腕上的玉镯,“父皇近来的冷落与试探,怕是让他觉得龙椅要飞了。下毒之事……他大概也怕夜长梦多,等不到父皇‘自然归天’了。”
“正是。太子若真行逼宫之举,无论成败,皆是滔天大罪。”周先生眼中精光一闪,“此乃天赐良机,殿下可借机……”
“只扳倒一个太子,怎么够?”霍明渊打断他,缓缓摩挲着拇指上的翡翠扳指,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我那四哥,最近是不是太‘安静’了些?赈灾有功却不居功,朝堂风波片叶不沾身……这般谨小慎微,反倒更令人生疑。父皇近来,可没少向人打听他府里的动静。”
周先生会意,躬身道:“殿下是想将四殿下也拖下水?”
“父皇中毒,太子逼宫,这两桩事总得有个‘主谋’和‘同党’。”霍明渊目光幽深,“太子是首恶,但他一个人如何能成事?宫中下毒需内应,逼宫谋反需兵权支撑。这个‘同党’,既要让父皇相信太子会与之勾结,又要恰好挡了本王的路——老四便是最佳人选。”
他顿了顿,手指点在几案上:“他母族不显,自身‘病弱’,看似无害,可赈灾时露的那手手段,已让朝臣记在了心里。若让陛下相信,他多年来是扮猪吃虎,暗中与太子结盟——一个在前朝冲锋陷阵,一个在深宫隐忍下毒,事成后共享江山,合情合理。”
“更妙的是,”霍明渊眼中闪过兴奋的光,“夙王叔与他王妃苏婉婉情深,而老四生母徐贵人当年曾受护国公照拂,这份香火情正好做文章。就说老四通过苏婉婉牵线,与手握兵权的夙王叔达成默契——父皇最忌惮权臣勾结皇子,这把火一烧,夙王叔就算清白,也得沾一身灰!”
周先生抚掌赞叹:“殿下妙算!如此一来,太子、四殿下、夙王尽数被牵连,朝堂便只剩殿下一枝独秀。只是证据方面……”
“证据?”霍明渊冷笑,“太子调动兵马的痕迹,我们只需稍作‘润色’,就是铁证。至于老四和夙王叔,伪造几封密信而已。东宫书吏有我们的人,模仿太子笔迹不难。让这些‘密信’恰好在太子心腹身上被搜出,信里多用‘宫中之事’‘共谋大业’之类的暗语,关键处点出‘苏妃’‘凤陵军’,剩下的,让父皇自己去猜。”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阴沉欲雪的天空:“那个下毒的内侍虽没抓到,但可以留线索指向四皇子府已故的辛嬷嬷——就说她受过徐贵人恩惠,是替老四办事。真真假假掺在一起,才最让人信服。”
“属下即刻去办,定做得天衣无缝。”周先生领命,又迟疑道,“只是夙王势力庞大,万一被他察觉……”
“所以要快,趁京城最乱的时候抛出去。”霍明渊转过身,脸上恢复了温和假面,眼神却锐利如刀,“把苏家扯进来,夙王叔重情,定会乱了方寸。他一动,就难免露出破绽。”
两日后深夜,夙王府书房只点了一盏羊角灯,昏黄的光线将霍云庭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未披甲,只着一身玄色常服,衣摆绣着暗纹银龙,正听暗卫统领凌风禀报。
“王爷,东宫与骁骑营的联络痕迹已被我们加固引导,陛下的暗探必能查到。五皇子府近来动作频繁,暗桩与东宫文书吏、宫中三个内侍有接触,似在伪造书信,还派人去查四殿下府中旧人信息。”
霍云庭指尖轻叩桌面,声响规律如钟摆,面容在光影下半明半暗:“霍明渊终于忍不住要收网了。他想怎么把水搅浑?”
“从截获的消息看,”凌风低声道,“五皇子想将下毒、逼宫两案并案,构陷太子之余,还想拉四殿下和王爷您下水,借陛下的手清除障碍。”
“一石三鸟,野心不小。”霍云庭眼中寒芒微闪,“我们的人手脚做得如何?”
“已在他伪造的信件中留了暗记——只有陛下身边的老供奉能认出的墨点破绽,还‘帮’他把指向四殿下的线索做得更‘完美’。”凌风语气平静,“王妃那边也已布防,苏家的人守住了府外要道。”
“很好。”霍云庭嘴角微扬,却无半分温度,“让他造,让他送。父皇多疑,越是‘完美’的证据,冷静后越会生疑。我们要等,等他因这些假证震怒,对太子、老四甚至对我都疑心到极点时,再把真凭实据‘意外’送上去。”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庭院中积着薄雪的石板路,雪光映着他冷峻的眉眼:“霍明渊以为自己是黄雀,却不知身后还有猎手。他想火中取栗,我便让这火烧得更旺些,只是烧到谁身上,由不得他。”
“四殿下那边是否需知会?”凌风问。
霍云庭沉吟片刻:“不必明说。明煜心思通透,自保有余。他既与我结盟,便该料到有风波。况且,不经此一遭,父皇如何看清谁才是堪当大任又无野心的人?”他顿了顿,补充道,“王妃孕中不便,府中戒备让苏临渊多上心,别让她被波及。”
又过三日,京城气氛已绷紧如拉满的弓。太子的逼宫计划箭在弦上,东宫出入的武将面孔增多,虽隐秘却逃不过皇帝增派的暗探;霍明渊的“证据链”也已完成,只待最佳时机。
这日午后,霍擎苍在暖阁小憩后,突然心口绞痛,呼吸急促,额上冒出冷汗。高德海吓得魂飞魄散,连忙传太医,紧闭暖阁严禁消息外传。
太医诊脉后脸色凝重:“陛下乃旧疾引发心脉不稳,需静养,万不可劳神动怒。”开的方子却与往日大同小异。
霍擎苍躺在榻上,脸色灰败,眼底阴鸷却浓得化不开。旧疾?他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高德海。”他声音沙哑地唤道。
“老奴在。”
“宣夙王即刻入宫。”霍擎苍闭着眼,一字一句道,“让暗卫盯紧东宫、五皇子府、四皇子府……还有夙王府,任何异动直接报朕!”
皇帝召见夙王的消息,如一滴水落入滚油,瞬间在几处关键府邸激起涟漪。
东宫内,霍明瑾焦躁地踱步,脸色铁青:“父皇突然召霍云庭,是不是察觉了?计划提前,今夜子时动手!”
五皇子府,霍明渊接到密报先是一惊,随即狂喜:“好机会!父皇此时召见夙王,必是心疑体弱!立刻将证据分两份,一份送父皇案头,一份在太子事败时‘恰好’被搜出!”他眼中闪着兴奋的光,“今夜定能一举定乾坤!”
四皇子府,霍明煜正在临帖,听到禀报时手腕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稳稳写完最后一字,放下笔:“府门落锁,所有人不得出入,无论外面发生何事,静守即可。”
夙王府,霍云庭接到口谕时,苏婉婉正坐在他身侧绣婴儿襁褓,银线绣的云纹已初具雏形。她孕肚已显,脸色因孕期和余毒略显苍白,眼神却沉静锐利。“宫里怕是要乱了。”她放下针线,握住霍云庭的手,指尖微凉。
“嗯,霍明渊要动手了。”霍云庭反握住她的手,指腹摩挲着她的指节,“安心在府中等我,照顾好自己和孩子。府中戒备已安排妥当,大哥和二哥会守着。”
苏婉婉点头,从枕边取出一枚玄铁令牌,上面刻着苏家暗纹:“这是苏家暗卫的令牌,若有急事,让凌风持此牌去找苏斩月。五皇子若想从苏家下手,我不会让他得逞。”
霍云庭接过令牌,纳入怀中,俯身在她额上印下一吻:“等我回来。”
马蹄声踏碎暮色,霍云庭的身影消失在府门之外。苏婉婉独立廊下许久,直到苏临渊和苏斩月赶来。
“小妹,王爷已入宫,我们……”苏临渊虎目含忧。
“大哥,二哥。”苏婉婉转身,脸上已是冷静决断,“传令下去,府中戒备提至最高。大哥持王爷令牌去京郊大营,无我或王爷手令,任何调兵皆不可从。二哥联络城中江湖势力,盯紧五皇子府和东宫,有大规模异动即刻来报。”
她顿了顿,凤眸微眯:“宫中辛嬷嬷的遗物和下毒老内侍的线索,我们提前去取。五皇子想构陷四殿下,定会打这些主意,我们要抢在他前面。”
苏临渊和苏斩月对视一眼,皆见彼此眼中的凛然——王妃虽在孕中,杀伐决断仍不减当年。两人齐声应道:“是!”
皇宫暖阁,霍云庭跪地行礼:“臣弟参见皇兄。”
霍擎苍半靠在榻上,挥手屏退左右,只留高德海在门口守着。他仔细打量着胞弟,试图从那张冷峻的脸上看出些什么:“云庭,起来吧,近前来。”
霍云庭起身,走到榻前数步远站定,垂首道:“皇兄唤臣弟来,不知有何吩咐?”
“朕这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了。”霍擎苍缓缓道,目光如钩,“太医说是旧疾,可朕觉得没那么简单。云庭,你常年在外,可曾听过‘相思烬’这种毒?”
霍云庭心头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臣弟孤陋寡闻,未曾听过。皇兄为何突然问起?”
“随口一问罢了。”霍擎苍话锋陡然一转,“近日朝堂不宁,太子急躁,老五活跃,老四也渐渐入了朕的眼。你手握重兵,说说,他们当中,谁最盼着朕死?谁又最可能对朕下毒?”
这话直白又凶险。霍云庭撩起衣袍再次跪下,声音沉稳:“皇兄明鉴!太子乃储君,断无弑父之理;五皇子勤勉,四皇子低调,皆对皇兄恭敬有加;臣弟更不敢有半分异心!下毒之事必有奸人构陷,请皇兄万勿伤及天家骨肉!”
“骨肉?”霍擎苍冷笑,“皇家最不缺骨肉相残!你可知朕近日收到些密报……”话未说完,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高德海的阻拦声。
“何事喧哗?!”霍擎苍不悦喝道。
暖阁门被推开一丝缝隙,高德海脸色苍白地闪身进来,噗通跪倒,手中捧着密封的铜匣:“陛下……有身份不明之人将此匣掷于宫门,称内有东宫谋逆、谋害圣体的惊天密证!”
暖阁内空气瞬间凝固。霍擎苍盯着铜匣半晌,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拿来。”
高德海颤抖着将铜匣捧到榻前。霍擎苍示意他打开,里面是几封书信、兵器调度单据残片,还有一枚沾着暗褐色污渍的宫人腰牌。
霍擎苍先拿起书信,只看一眼瞳孔便骤然收缩——是太子的笔迹!内容用了隐语,却能看出“令上渐衰”“时机将至”的字样,末尾“大事成后,与贤弟共天下”的暗记,直指四皇子霍明煜!
他又看单据残片,是武库司格式,接收方模糊,但经手人皆与东宫有关。最后是那枚腰牌,高德海辨认后颤声道:“这是四殿下生母徐贵人陪嫁辛嬷嬷的,她前年病死,这污渍似是干涸的血迹混着药味……”
“砰!”霍擎苍猛地将铜匣扫落在地,信件单据散落一地。他胸口剧烈起伏,指着那些“证据”怒喝:“好一个太子!好一个老四!勾结谋害朕,图谋造反!”
“皇兄息怒!”霍云庭连忙道,“证据来得突兀,恐是构陷!请皇兄详查!”
“构陷?”霍擎苍赤红着眼瞪着他,“笔迹是太子的!腰牌是老四奶娘的!铁证如山!你一再为他们开脱,到底存了什么心思?!”
就在这时,宫城远处传来兵刃交击声和呼喊声,虽很快平息,却让暖阁内的气氛更显肃杀。侍卫仓皇禀报:“陛下!东宫方向有兵马集结,巡防营已加强戒备!”
霍擎苍怒极反笑:“好!他竟真的等不及了!高德海!传朕旨意!”
“老奴在!”
“太子霍明瑾,勾结皇子谋害君父、意图逼宫,罪不容诛!废黜其太子之位,由夙王霍云庭带兵围困东宫,拿下所有党羽,反抗者格杀勿论!”
“皇兄!四弟他……”
“四皇子霍明煜涉嫌同谋,着禁足府中!待太子事毕,一并审问!”霍擎苍喘着粗气,眼中满是猜忌,“霍云庭,朕给你戴罪立功的机会,立刻去办!若有迟疑,朕连你一起疑!”
霍云庭知道此刻辩解无用,深深叩首:“臣弟遵旨。”起身时,他瞥见某封书信角落的微小墨点——那是他与凌风约定的暗记,表明此信为伪造。
足够了。霍云庭转身大步走出暖阁,玄色披风在身后扬起决绝的弧线。宫门外寒风凛冽,夜色如墨,东宫方向火光隐约,杀机已现。
五皇子府的高楼上,霍明渊望着皇宫方向,脸上露出志在必得的笑容:“太子,四哥,夙王叔,这局棋我赢了第一步。”
他却不知,自己放出的毒蛇已惊醒真正的巨龙。看似落入网中的夙王,手中正悄然收紧另一根更致命的丝线。黄雀在后,螳螂与蝉,孰能笑到最后,犹未可知。
京城风雪欲来,长夜漫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