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过半,宫城的骚动如退潮般平息,只余下寒风卷着雪沫,舔舐着青砖地上未干的血渍,铁锈味混着龙涎香,在夜空里凝成诡异的肃杀。东宫方向的火光早已熄灭,沉沉黑影如蛰伏的巨兽,唯有宫墙外禁军的火把,在风里明明灭灭,映得甲胄泛着冷硬的光。
养心殿暖阁内,炭火噼啪作响,却暖不透霍擎苍周身的寒意。他披着明黄织金龙纹绸袍,独自坐在榻边,脚下散落的“罪证”被夜风掀起边角,像一群嘲讽的鬼魅。铜匣空敞地躺在一旁,棱角反光刺得人眼疼。高德海跪在门口的阴影里,脊梁绷得笔直,连呼吸都压成细弱的气流——他伺候帝王四十载,从未见过这般沉寂却可怖的怒火。
最初的滔天怒意已沉淀,化作深潭般的阴郁。霍擎苍盯着那封写着“共天下”的密信,太子的笔迹他闭着眼都能勾勒,形似,甚至连急躁时的笔锋都仿了七八分。可越是细看,越觉得不对劲。这匣“铁证”来得太巧——恰在他毒发心悸、疑心最重时;恰在太子异动被暗探坐实时;恰在他召来霍云庭、想借兵权施压时。仿佛有人钻进他的脑子里,算准了他的每一步反应。
霍擎苍缓缓俯身,枯瘦的手指捏住信纸,凑到烛火前。他不再看内容,指腹顺着纸张边缘摩挲,感受着纤维的纹理,又轻轻刮过墨迹的浓淡。帝王的眼神如解剖刀,剖开表象直抵肌理。“高德海。”沙哑的声音打破死寂。
“老奴在。”
“去取私库的澄心堂纸、去年赏太子的湖州紫毫、徽州李廷珪墨,各带一份样品。”霍擎苍的指尖停在信纸一角,“要快,亲自去。”
高德海心头一震——陛下是要比对证物!他不敢耽搁,躬身退下时,瞥见帝王鬓角的白发,在烛火下泛着霜色。
半柱香后,几样东西被小心翼翼呈上。霍擎苍将“罪证”信纸与澄心堂纸并置,对着烛火轻抖。透光度、纤维走向乍看无异,可旧纸边缘因常年存放形成的自然毛边,与这封“密信”刻意做旧的齐整磨损,有着天壤之别。他又取来太子往年的请安折,将墨迹比对——连笔处的顿挫、收锋时的张扬,太子惯有的急躁气,在“密信”里都成了过分圆润的刻意。
“好手段。”霍擎苍将信纸拍在案上,嘴角勾起冰冷的弧度,“连朕赏的纸墨年份、太子下笔的小动作都摸得清……布局多久了?”
他抓起兵械单据残片——为何偏偏是最关键的部分?像怕他看不懂,特意剪好标注;那枚辛嬷嬷的腰牌更可疑,死了两年的旧物,污痕做旧得恰到好处,若真是当年沾了毒血,怎会留到今日?
疑窦如藤蔓疯长。太子?他有逼宫的胆,却没这等精细心思。老四?那个病弱的儿子,真能藏得这么深?五皇子?明渊近来的殷勤,此刻想起来倒像裹着毒的糖。还有云庭……今晚他句句为老四开脱,是公心,还是因苏婉婉那层关系,在护着同谋?
“来人。”霍擎苍的声音冷得像冰,“查三件事:铜匣入宫的所有路径,哪怕是洒扫宫女都别放过;辛嬷嬷死前半年的往来之人、所有银钱进项;盯紧五皇子府,尤其是那个周先生,他的人去哪了,见了谁,一一报来!”
黑衣暗探如影子般现身,单膝跪地领旨,转瞬消失在暖阁阴影里。
东宫之外,凤陵军的甲胄在夜风中泛着寒芒。霍云庭骑在乌骓马上,玄甲上落着细碎的雪,面容比甲胄更冷。他没下令强攻,只让禁军围得水泄不通,高声宣读废太子的圣旨——声音穿透寒风,字字清晰。
太子霍明瑾被拖出来时,锦袍歪斜,发冠落地,平日的威仪碎得彻底。“霍云庭!你敢反我?!是老五害我!是老四构陷我!”他挣扎着嘶吼,指甲抠进雪地,“我是太子!父皇不会杀我!”
霍云庭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目光深不见底:“殿下,是非自有圣裁。此刻叫嚣,徒增罪证。”他挥挥手,“带下去,严加看管——任何人想见他,需陛下亲谕或本王手令,违者格杀。”
“你不得好死!霍云庭!我要见父皇——!”哭嚎声被厚重的宫门关在身后。霍云庭望着朱红大门落锁,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玄铁令牌——那是苏婉婉给他的苏家暗卫信物。他知道,太子倒台只是开始,这潭水,才刚被搅浑。
“王爷,东宫搜查如何安排?”副将低声问。
“只守外围,封存所有文书信函。”霍云庭调转马头,望向皇宫方向,“派三名御史、两名内侍监共同清点,直接送御书房。我们的人,不准碰任何东西——免得被人说‘销毁罪证’。”
副将凛然领命。霍云庭的目光扫过四皇子府的方向,夜色里那处宅院一片沉寂。明煜那孩子,该明白此刻沉默是最好的自保。只是父皇的猜忌已起,他需尽快将真凭实据递上去,否则夜长梦多。
寒风掀起他的披风,霍云庭勒紧缰绳——霍明渊此刻该在府中庆功吧?可他不知道,自己早已成了猎人瞄准的猎物。
四皇子府,府门被禁军守得严严实实,灯笼在风里晃出斑驳的影。书房内,孤灯如豆,霍明煜坐在书案后,面前摊着《孙子兵法》,目光却落在窗棂外的枯枝上——雪压枝头,却没断。
“殿下,喝口热汤吧。”福安端着参汤进来,声音发颤,“外面的兵……”
“放着吧。”霍明煜收回目光,指尖摩挲着母妃遗留的玉簪,“父皇只是疑我,不是定我罪。这禁足,是保护,也是试探。”
“可太子殿下那边……”
“太子哥哥逃不掉。”霍明煜端起参汤,温热的汤液滑过喉咙,“逼宫是真,私调兵甲是真,就算‘下毒’是假,这些罪名也够他圈禁终身了。”他顿了顿,眼神冷了几分,“真正可怕的,是幕后之人——连父皇赏的纸墨都算得清,连辛嬷嬷的旧物都能翻出来,这布局,太吓人。”
福安脸色发白:“那会不会牵连到您?”
“要看王叔的动作,也要看父皇的心思。”霍明煜放下汤碗,起身走到书架前,转动暗格机关,取出一叠信和几张纸,“母妃当年的旧信,还有辛嬷嬷侄子的证词——这些‘东西’,该在什么时候‘出现’,得等信号。”
他将东西交给福安,语气郑重:“若禁军来搜,你就‘不小心’把这些掉在地上。记住,要慌,要怕,要像藏不住秘密的样子。”
福安攥紧纸页,用力点头。霍明煜重新坐回书案前,拿起毛笔——他能做的,就是沉住气,等王叔撕开那层伪装。
五皇子府的密室内,酒气熏得人发晕。霍明渊赤着脚踩在地毯上,手里把玩着金杯,脸上是藏不住的得意。“太子倒了,老四禁足,霍云庭被父皇猜忌——这局,本王赢定了!”
周先生举杯奉承:“殿下英明!明日朝会,您只需表现出忧国忧民,再暗推一把,朝臣定会向您靠拢。”
“不急。”霍明渊喝尽杯中酒,“父皇现在疑心病重,接连抛证据只会引火烧身。让他自己查,查得越久,越觉得老四和太子可疑。”他眼中闪过阴狠,“倒是霍云庭,军权在握,得想办法牵制。苏婉婉怀着孕,护国公府那堆人……都是他的软肋。”
周先生眼睛一亮:“属下明白,可派人在夙王府外制造点‘意外’,比如……‘刺客’惊扰王妃?”
“要做得像太子余党所为。”霍明渊拍了拍他的肩,“让霍云庭去查太子旧部,没空盯着我们。”
两人相视一笑,全然没察觉密室外,一道黑影如狸猫般掠过——那是苏斩月派来的江湖暗探,将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同一时刻,夙王府书房灯火通明。苏婉婉披着狐裘坐在舆图前,指尖划过五皇子府、周先生的宅院,还有几处江湖人聚集的客栈。她孕肚微隆,久坐后扶着腰轻喘,却没半分懈怠。
“二哥,这几处地方,查擅长仿造笔迹、做旧器物的匠人。”苏婉婉指着舆图上的红点,“周先生的表弟,三年前在江南是有名的仿画高手,你去查查他最近是不是来了京城。”
苏斩月刚从五皇子府回来,脸上还带着寒气:“放心,我已让人去盯。这类匠人都有记号,跑不了。”
“大哥,京郊大营那边怎么样?”苏婉婉看向苏临渊。
“稳得很。”苏临渊将一份军报放在桌上,“凤陵军按兵不动,只加强巡逻。霍明渊想挑拨‘拥兵自重’,没机会。”
苏婉婉点点头,拿起军报翻看,忽然笑了笑:“王爷在东宫留了御史和内侍监共同清点,这步走得妙——断了别人‘栽赃’的路。”她抚上小腹,那里轻轻动了一下,像是在回应她。
“小妹,你也该歇息了。”苏临渊看着她苍白的脸,心疼道,“这些事交给我们。”
“快了。”苏婉婉摇头,目光锐利如锋,“陛下的暗探已经查到辛嬷嬷的银钱来源可疑,周先生的心腹昨夜出府去了城南——再等两日,等二哥找到仿造证据的匠人,我们就可以收网了。”
长夜将尽,东方泛起鱼肚白,冷得像一块冰。暖阁内,霍擎苍枯坐一夜,眼角血丝如蛛网。暗探的回报堆在案上:铜匣来源成谜,像凭空出现;辛嬷嬷死前得了五十两银子,送钱人是个蒙面汉;周先生的心腹昨夜去了城南客栈,与一个江南口音的匠人见了面……
“都在骗朕……”霍擎苍拿起那份关于五皇子府的回报,指节捏得发白。他想起明渊昨夜还派人送安神汤来,那温文尔雅的笑脸下,藏着的竟是这般算计?
这时,高德海轻手轻脚进来,递上一份密报:“陛下,夙王派人送来的,说是在东宫暗格里找到的,太子与周先生的私交信件。”
霍擎苍猛地抬头,拆开信纸——上面是太子的真迹,写着“周先生多费心,事成后许你尚书之位”。字迹里的急躁与张扬,与那封“密信”的刻意圆润,判若两人。
“好……好一个五皇子。”霍擎苍将信纸拍在案上,笑声里满是寒意。疑窦终于有了方向,那把烧向太子和老四的火,该转个方向了。
窗外,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照在暖阁的琉璃瓦上,却暖不透这深宫的算计与寒凉。苏婉婉站在夙王府的廊下,望着皇宫方向,腹中的胎动愈发清晰。她知道,这场权谋博弈的终局,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