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余日风霜浸骨,官道尽头的轮廓终于从雾霭中清晰——那是帝都,是盘踞在北地平原上的青灰色巨兽,城墙由千斤青石垒砌,高达数丈,墙缝里嵌着岁月磨出的苔痕,城门楼的飞檐挑着残阳,像巨兽张开的颌。当这熟悉的轮廓撞入眼底时,苏婉婉攥着缰绳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泛白,雪色骏马似懂人意,脚步也慢了下来。
近了,更近了。青灰城墙下,人流如蚁——挑着货担的脚夫擦着汗奔跑,身着绸缎的公子哥儿摇着折扇缓步,守城的兵卒拄着长枪,目光扫过入城的车马,吆喝声、马蹄声、车轮碾过石板的“轱辘”声,交织成帝都独有的喧嚣。风卷着城门口的尘土扑过来,混着胡饼的焦香与马粪的腥气,是苏婉婉魂牵梦萦的“家味”,却让她鼻尖一酸,生出几分“恍如隔世”的虚浮。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这句诗忽然在心头翻涌,苏婉婉抬手按了按胸前的锦囊,母亲真灵的温意透过锦布传来,才让她稳住心神。银发被北地的风拂起,丝绦上的玉坠轻轻撞在马鞍上,发出细碎的响。新紫色的眼眸望着那洞开的城门,仿佛能穿透厚重的墙,看见护国公府的朱门、汀兰院的竹影,还有爷爷鬓边的霜。
“到了。”萧战驱马与她并行,玄色披风扫过她的马腹,他的声音沉如古钟,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四弟的人在左近,按暗号接应。”他腰间的佩剑斜斜出鞘半寸,寒光掠过人群,扫过几个混在货郎里的眼线——那是各府的常备暗探,并无异常。
墨衍的机械眼“咔嗒”转动,蓝色扫描光在城门守军身上扫过:“守卫按例盘查,无临时调令痕迹;方圆五十步,共十七处眼线,皆为勋贵府中旧人,未盯梢我等。”星衍抚着胡须,指尖掐算的动作一顿:“气机平和,暗潮虽在,却无针对我等的杀戾,可入。”
“婉婉,脸色白得很。”苏忘忧递过一个暖手炉,药香混着炭火的温度,“要不先在城外茶寮歇半刻?”
苏婉婉摇头,目光重新凝实:“不歇了,三哥。回家的路,多等一刻都觉得长。”
刚到城门下,一个挑着“糖人”担子的货郎凑了过来,竹筐上插着的孙悟空糖人晃了晃,他抬手挠了挠耳后——那是苏子画约定的暗号。“公子小姐,要糖人吗?”货郎声音压得极低,“四爷在巷子里候着,马车备好了。”
众人不动声色地跟上,绕过正门拥挤的人流,拐进一条飘着酒糟香气的侧巷。巷尾停着三辆青篷马车,车帘上绣着极小的“锦”字——那是苏子画商队的标记。车帘一掀,月白锦袍的身影跳了下来,折扇“啪”地打开,又猛地合上,正是苏子画。
“大哥!三哥!婉婉!”他声音里的雀跃压都压不住,先冲上去抱了抱萧战的肩膀,又拍了拍苏忘忧的背,最后脚步踉跄地走到苏婉婉面前。看清她的银发紫眸时,他的折扇“哐当”掉在地上,眼眶瞬间红了,却硬是挤出笑:“我的好妹妹,可算把你盼回来了!”
他张开双臂,却在触到苏婉婉衣袖时轻轻顿了顿,仿佛怕碰碎什么,随即用力抱了抱她,手臂微微颤抖:“瘦了这么多,在外面是不是没好好吃饭?”
“四哥。”苏婉婉埋在他肩头,鼻尖蹭到熟悉的檀香,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我回来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苏子画松开她,用折扇柄抹了抹眼角,又对墨衍和星衍拱手,语气郑重,“墨先生、星衍先生,一路劳顿,大恩不言谢。府中已备下上好的清茶与静院,二位且安心歇息。”
众人迅速换上粗布短褂,混作商队的账房与伙计。青篷马车看着朴素,内里却铺着羊绒软垫,小几上摆着温茶、杏仁酥,还有苏婉婉爱吃的蜜饯。车队随着人流入城,守军见了“锦记商队”的令牌,只粗略扫了一眼便放行——苏子画的商队常年为宫廷供丝绸,是皇帝亲批的“免检”商户。
入了城,繁华便如潮水般涌来。街两旁的店铺鳞次栉比,绸缎庄的伙计在门口吆喝“新到的云锦”,金店的算盘打得噼啪响,卖糖葫芦的老汉摇着铃走过,糖衣在阳光下泛着红光;茶馆二楼的书生拍着桌子吟诗作对,楼下的杂耍艺人翻着筋斗,引来一片喝彩。空气里混着冰糖的甜、卤煮的香、胭脂的腻,还有皮革的腥,是帝都独有的、鲜活又厚重的气息。
苏婉婉透过车帘的细缝向外望——那家“福记”胭脂铺还在,她小时候总缠着母亲买这里的桃花膏;街角的老槐树更粗了,树洞里还藏着她和二哥埋的弹弓;连巡街的捕快,都还是当年那个爱吹胡子瞪眼的张班头。一切都没变,可她知道,自己早已不是那个困于后宅、被“相思烬”折磨的病弱嫡女。南疆的血、蚀渊的险、空灵道体的觉醒,让她看这繁华的眼光,多了层穿透表象的锐利。
车队七拐八绕,避开了权贵云集的北城,停在西城一条僻静的街巷。这里是“锦记货栈”的后院,货箱堆得像小山,几个伙计正忙着搬货,见了苏子画都躬身行礼。苏子画引着众人穿过货堆,走进一间挂着“账房”木牌的小屋,屋内书架上摆满了账簿,看似寻常。
他走到书架前,对着一本《论语》轻轻一按,“咔嗒”一声,书架缓缓向侧滑开,露出一条向下延伸的密道。壁上嵌着萤石,淡绿色的光将通道照得亮如白昼,空气干燥而清凉。“从这儿走,一炷香就到我院子的博古架后。”苏子画带着几分自豪,“这密道是爷爷当年修的,除了咱们几个,府里没人知道。”
脚步声在密道里回响,苏婉婉走在中间,指尖触到冰冷的石壁,心中的渴望却越来越烈。她仿佛已经闻到了护国公府的檀香,看到了爷爷坐在廊下喝茶的身影。终于,前方出现了向上的石阶,苏子画推开头顶的暗门,熟悉的香气瞬间涌了进来——那是混合着柏木、沉香与书卷的味道,是家的味道。
他们已在苏子画的“听竹院”里。夕阳的余晖透过竹窗,把飞檐翘角、青竹翠叶都镀成了金箔;院中的石桌上,还摆着苏子画今早没下完的棋;墙角的兰草开得正好,香气清幽。苏婉婉刚站稳,院外就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老管家福伯颤抖的声音:“四少爷!老奴……老奴好像看到大小姐院里的灯亮了!这……这不可能啊!”
苏子画刚要开口,一道浑厚如雷的声音已炸响在院外:“子画!福伯说的是真的?婉婉她回来了?”话音未落,书房的竹帘被人扯断,苏临渊冲了进来。他还穿着一身沾着沙尘的军常服,墨色的衣摆上沾着草屑,马靴上的泥点都没擦,额角的汗珠顺着刚毅的下颌线滚落。
他的虎目扫过书房,最后死死钉在苏婉婉身上。四目相对的瞬间,苏临渊的呼吸骤然停住,喉结剧烈滚动,发出一声压抑的“嗬”声。这个在千军万马前横刀立马的铁血将军,高大的身躯竟猛地晃了晃,像是被巨大的狂喜砸得站不稳。
“大……大哥?”苏婉婉轻声唤道。
这一声“大哥”,像捅破了薄纸。苏临渊猛地跨上一步,双臂张开,要将妹妹拥入怀中,却在指尖触到她银发时硬生生顿住。他的手悬在半空,指节泛白,微微颤抖,虎目里瞬间布满血丝,水光迅速汇聚。“婉……婉婉?真的是你?不是梦?”他的声音沙哑得像磨过砂石。
“是我,大哥。”苏婉婉主动上前,握住他的手——那双手布满老茧,指腹还有未愈合的划伤,是常年握刀留下的痕迹。
感受到真实的温度,苏临渊终于确信。他反手紧紧回握,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却又立刻松开,只是死死攥着她的手腕。滚烫的泪水顺着他刚毅的脸颊滚落,砸在苏婉婉的手背上,烫得她心口发颤。“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他反复念着这四个字,像在确认什么,一时竟说不出别的话。
院外的脚步声又响了,这次更沉,还带着拐杖敲地的“笃笃”声。“临渊!子画!吵什么?没规矩!”苏天佑的声音传来,带着一家之主的威严。可当他踏入书房,目光落在苏婉婉身上时,所有的威严都瞬间凝固。他手中的紫檀木拐杖“哐当”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
“婉……婉儿?”老人的声音带着极致的小心,像是怕惊扰了幻影。他死死盯着苏婉婉,浑浊却锐利的眼眸里,映出她的身影,连眨眼都不敢。
“爷爷。”苏婉婉快步上前,跪在他面前,额头轻轻触地,“不孝孙女婉婉,回来了。”
“回来……回来了?”苏天佑喃喃着,伸出布满老年斑的手,颤抖着抚上她的脸颊。指尖触到细腻的皮肤,老人的身体猛地一震。下一刻,这位曾在沙场上令敌人闻风丧胆的老国公,猛地俯下身,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揉进骨血里。
“我的婉儿啊!我的乖孙女!”老人的哭声悲怆而狂喜,泪水打湿了苏婉婉的发顶,“你跑去哪里了!爷爷派人找遍了南疆江南,都找不到你!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爷爷怎么跟你爹娘交代啊!”他哭得像个孩子,肩膀剧烈颤抖着。
苏临渊和苏子画站在一旁,别过头去,悄悄用袖子拭着眼角。院外的下人早已聚了一圈,福伯拄着拐杖,抹着眼泪笑;丫鬟们交头接耳,脸上满是惊喜——大小姐真的回来了!
良久,苏天佑才松开苏婉婉,却依旧紧紧拉着她的手,上下打量着,又是哭又是笑:“瘦了,下巴都尖了……这头发怎么变成银色了?眼睛也……”他顿了顿,随即摆了摆手,“不管怎样,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他在苏临渊的搀扶下捡起拐杖,对门外扬声道:“福伯!传我命令!今晚府中大排筵宴!炖上婉婉最爱吃的冰糖燕窝,把那坛三十年的女儿红启了!所有下人,赏三个月月钱!我的婉儿回来了!哈哈哈!”
洪亮的笑声带着未干的泪意,穿透竹影,响彻在护国公府的上空。暮色渐浓,廊下的红灯笼一盏盏亮起,暖光透过竹隙洒下来,将祖孙三人的身影拉得很长。沉寂了数月的护国公府,今夜,被温情与喜悦彻底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