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时,雾霭像被揉软的棉絮,轻笼着芙蓉镇的青石板。运河的水波泛着细碎的银鳞,与早点铺蒸腾的热气缠在一起,在“暗香阁”的木门前洇出湿漉漉的光。月影与幻纱并肩立在阶前,望着那几匹骏马踏碎晨雾——雪色的是苏婉婉的坐骑,玄色的是萧战的追风,马蹄叩击石板的“嘚嘚”声越来越远,最终被长街尽头的晨炊吞没。
幻纱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发间的珍珠簪,机关暗格的纹路硌着掌心,与锦囊里银票的温软形成奇妙的对比。那是苏婉婉临行前的托付,也是天机阁在江南的根基。她抬眼时,媚眼间的柔弱已淡,取而代之的是沉凝的锐光:“姐姐,我们真的开始了。”
月影深吸一口混着豆浆香与水汽的空气,清冷的眸子扫过街面——挑着胭脂担子的货郎、蹲在码头啃包子的船工、茶馆里挥着折扇的书生,这些昔日模糊的市井剪影,此刻都成了卯兔殿的“眼线”、未羊殿的“丝络”。“主上以信任相托,我们不能辱命。”她转身回铺,青布裙角扫过门槛,带起一片细碎的雾,“先盘查张家的动静,再把醉月楼的消息整理成册。”幻纱应声跟上,轻轻合上门,将江南的晨喧嚣关在门外,也将过往的漂泊关在了身后。
与此同时,苏婉婉一行人已出了芙蓉镇,踏上北上的官道。越往北行,天地便越见开阔——江南的亭台水榭、桑田柳岸渐渐隐去,取而代之的是连天的麦田,稻穗已染成浅金,风过处翻起层层浪;远处的草场泛着淡黄,几匹散养的野马抬着头,望着这队疾驰的旅人,长嘶一声遁入远方。空气里没了江南的湿润,只剩阳光烤过尘土的干爽,混着麦秆的清香,是北地独有的辽阔气息。
众人的马蹄都透着急切。萧战一马当先,玄色披风被风扯成猎猎的旗,他腰间的佩剑斜斜出鞘半寸,寒光扫过路边的灌木丛,警惕着任何异动;墨衍的机械眼不时“咔嗒”转动,蓝色的扫描光掠过路面与远山,将地形数据记在机关芯里;星衍抚着胡须坐在马车里,偶尔掀帘指点方向,指尖掐算着沿途的气象;苏忘忧则骑马跟在苏婉婉身侧,鞍前挂着药箱,每隔半个时辰便递过一杯温好的调理药液。
苏婉婉骑在雪色骏马上,银发用一支羊脂玉簪松松挽着,几缕碎发被风拂成半透明的丝,贴在略显苍白的颊边。新紫色的眼眸望向前方——官道像条灰带,笔直地通向天际,远处隐约可见黛色的山影,那是京城外围的屏障。胸前的锦囊贴着心口,母亲真灵的温意透过锦布传来,像儿时母亲的手轻轻按着她的背,带来奇异的安宁。可这份安宁下,另一种思念却在疯长,像麦地里的野草,顺着血脉蔓延到指尖。
霍云庭。
她下意识地抚向怀中,指尖触到一枚冰凉坚硬的物件——那是沉寂了数月的金属蝉。蝉翼上的纹路被体温焐得温润,却始终没有半分动静。南疆的生死搏杀里,她无数次摸过它,盼着能有一丝感应;江南的夜凉如水时,她也曾对着它注入灵力,却只换来石沉大海的沉默。
白日疾行,夜幕便择地而宿。这夜,他们停在一处山溪旁,溪水清澈见底,映着满天繁星。篝火“噼啪”燃起,木柴烧得通红,火星子跳起来,落在溪边的鹅卵石上,转瞬便灭了。墨衍正拿着一个铜制的小圆盘,向星衍展示新做的“星定位仪”——圆盘中心的指针指着北极星,边缘刻着二十八星宿的纹路,“有了这个,再不会迷路。”他说着,机械指节敲了敲圆盘,发出清脆的响。
苏忘忧蹲在篝火旁,将晒干的草药分类装进药囊,不时抬头望向苏婉婉——她独自坐在溪边的青石上,背影透着些许单薄。他起身走过去,将一碗热汤递过去:“婉婉,喝点姜汤暖身子,夜里凉。”
苏婉婉接过汤碗,暖意顺着指尖蔓延到心口。她望着溪水里的星影,忽然又摸出了那枚金属蝉。月色洒在蝉身上,泛着冷润的光,蝉翼上的纹路在月光下格外清晰,像极了霍云庭书房里那幅《寒蝉图》的笔触。她鬼使神差地,将一丝精纯的空灵之力抽出,顺着蝉身的纹路,按之前无意间触发的轨迹,缓缓注入。
起初,依旧是死寂的沉默,仿佛指尖握着的只是一枚普通的金属饰物。苏婉婉微微蹙眉,正要收回灵力,忽然——
“嗡——”
一声极轻的颤鸣,不是来自耳中,而是来自灵魂深处。那震颤微弱得像风中残烛,却精准地撞在她的识海里,让她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紧接着,一段断断续续、裹着杂讯的意念碎片,如同隔着千层纱传来,模糊却真切:
“……安?……感应……弱……京……等……”
信息残缺不全,像被风吹散的纸片。可那意念里的牵挂——深沉的担忧,克制的思念,还有感知到她时那一丝不易察觉的悸动,苏婉婉绝不会认错!是霍云庭!他在京城感应到了她的灵力,他在试着联系她!
她的指尖微微颤抖,连忙将更多空灵之力注入,想把“我平安,正归京”的意念回传过去。可那丝连接像耗尽了所有能量,只维持了一瞬便彻底断裂,金属蝉重归冰凉沉寂,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
苏婉婉却紧紧攥着金属蝉,掌心沁出了汗。眼眶有些发热,不是难过,是安心——他知道她还活着,她知道他在等她。这就够了。她抬起头,望向北方的夜空,那几颗最亮的星正悬在天际,像霍云庭眼底的光。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温柔的笑,连风都变得暖了。
“婉婉,怎么了?”苏忘忧注意到她的神情变化,关切地问,“可是汤太烫了?”
苏婉婉回过神,将金属蝉藏回怀中,摇了摇头,笑容里满是暖意:“没有,三哥。只是觉得今晚的星星格外亮,连回家的路,都好像近了许多。”
苏忘忧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北斗七星清晰可见,他笑着点头:“是啊,按路程算,再有七日便能入京城了。爷爷定是每天都在门口盼着,大哥说不定已经派了人在京郊接应。”
篝火旁,墨衍和星衍的讨论声渐渐轻了,萧战靠在树干上,佩剑横在膝头,目光警惕地扫过黑暗的山林,却在瞥见苏婉婉的笑容时,眼底的寒意淡了几分。苏忘忧将烤好的饼递过去,众人围坐在一起,就着热汤吃着干粮,说着京城的旧事——爷爷最爱的龙井该新采了,大哥的军营里又添了新的战马,四哥的锦绣轩最近出了新的丝绸纹样。
夜色渐深,篝火渐渐燃成灰烬。苏婉婉躺在铺好的软垫上,望着满天星斗,指尖还残留着与霍云庭意念相触的悸动。她轻轻闭上眼,在心底默念:云庭,等我。
风掠过山林,带来远方的气息。归途尚远,但京华已在望,团圆的光,就在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