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如揉碎的棉絮,轻笼着芙蓉镇的青瓦白墙。运河的水汽漫上岸来,与早点铺子蒸腾的热气缠在一起,在青石板路上洇出湿漉漉的光。卖豆浆的老汉推着独轮车走过,木轮碾过石板的“吱呀”声,混着“刚出炉的蟹黄包”的吆喝,还有乌篷船娘清亮的晨唱,织成江南清晨独有的市井交响。悦来水阁门口,苏婉婉一行人已翻身上马,雪色骏马的蹄声“嘚嘚”轻响,扬起几缕轻尘,最终消失在长街尽头的雾霭里。
月影和幻纱并肩立在客栈的石阶上,指尖的锦囊还留着苏婉婉递信时的余温,封蜡的纹路硌着掌心,像刻下的承诺。周遭的喧嚣依旧——挑着担子的货郎摇响了拨浪鼓,茶馆伙计正卸下门板,孩童追着蝴蝶跑过身旁——但她们的心境,已与昨日那对惶惶避祸的落难姐妹判若云泥。过去是无根的浮萍,如今是有舵的船,前路虽仍有风浪,却已握得住航向。
“姐姐,我们真的要开始了。”幻纱轻声开口,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发间的珍珠簪——那是墨衍打造的机关簪,此刻藏在发髻里,与寻常首饰无异。她媚眼弯弯的眸子里,少了往日刻意流露的柔弱,多了几分沉凝的锐利,像藏在水袖里的针。
月影深吸一口带着水汽的空气,清冷的眸子扫过熙攘的长街。那些贩夫走卒的吆喝、行商旅客的闲谈、茶馆酒楼里飘出的笑骂,在她眼中都成了待发掘的线索、可编织的节点。“主上以信任相托,我们不能辱命。”她转身往客栈内走,步履沉稳,“回房,清点物资,定章程。”
房门“吱呀”一声关上,隔绝了外界的嘈杂。姐妹二人将锦囊中的物事一一倒在桌上,烛火斜照,映得满桌生辉:厚厚一叠银票,面额从十两到五十两不等,边角齐整,便于分次兑换;一小袋碎银,闪着温润的光,是日常开销的用度;四个玉瓶贴着标签,分别是“易声丹”“敛息散”“止血膏”“**香”,皆是苏忘忧精心调配的良药;还有一对银质耳钉,一支珍珠发簪,是墨衍的机关巧作。
月影拿起那对银耳钉,指尖抚过冰凉的银面,触感细腻。按照墨衍临行前的叮嘱,她将耳钉扣在耳垂上,指腹轻轻摩挲背面的微小凸起——那是传讯的开关。三下轻触,耳钉传来一丝极淡的震动,像蜂翼掠过皮肤,细微却清晰。“三短一长是‘安全’,三长一短是‘求救’,连续五下是‘紧急撤离’。”她低声念出暗号,抬眼看向幻纱,“百里内同频可感应,可惜现在只有我们两人能用。”
幻纱正把玩着那支珍珠簪,指尖捏住簪尾轻轻一旋,簪身“咔嗒”一声弹开一道细缝,里面刚好能塞进一张折叠的薄纸。“这机关真妙。”她眼中闪过惊艳,又拿起装着“易声丹”的玉瓶,拔开塞子闻了闻,一股清雅的薄荷香扑面而来,“苏神医的丹药更是贴心,这易声丹入口即化,能变声三个时辰,探消息再方便不过。”
清点完毕,月影铺开一张在镇上纸铺买的江南舆图,图上用朱砂标出了芙蓉镇的漕运码头、官署位置、富户聚居区,还有张家的府邸范围。她指尖点在码头西侧的一处街巷:“这里是漕运枢纽,南来北往的商船都在此停靠,消息最是灵通;且离张家府邸远,不易被察觉,适合做据点。”
“张家那伙人虽不敢明着来,暗地肯定盯着我们。”幻纱凑过来,指尖点在舆图上的“醉月楼”,“这是镇上最有名的销金窟,达官显贵、富商巨贾都爱去,消息比茶馆还杂。我们的据点若能靠近这里,既能探消息,又能借醉月楼的热闹掩人耳目。”
“正有此意。”月影眼中闪过赞许,“以经商为幌子最稳妥。我们是女子,开胭脂水粉铺最合适——既符合身份,又能接触各阶层女眷。前店迎客,后宅议事,后院再按星衍先生的图纸布上‘隐踪阵’,安全无忧。”
“胭脂铺好!”幻纱拍了下手,眼中亮起来,“我擅长调配香料,可做些独家的胭脂膏子,比如针对闺阁小姐的‘桃花醉’,针对官太太的‘沉水香’,再附赠些绣着暗纹的香囊——香囊里既能藏‘敛息散’,又能借送香的由头去各家走动,一举两得。”她顿了顿,笑得狡黠,“连醉月楼的姑娘们,都少不了好胭脂水粉,这可是现成的人脉。”
思路既定,姐妹二人雷厉风行。次日便乔装去码头西侧的街巷看铺面,最终选中了一间临河的小铺子——前屋宽敞明亮,后带一个精致的小院,院角有棵老槐树,正好能遮挡视线。店主是个要搬去京城的老秀才,见她们出价爽快,又不像难缠的人,当即立了文书。五日后,一家名为“暗香阁”的胭脂铺便悄然开张了。
铺面装修得清雅别致,木窗挂着淡青色的纱帘,货架上摆着各色胭脂盒,皆是描金绘彩的精致样式。月影扮作清冷的店主姐姐,穿一身素色布裙,负责采买原料、核算账目,偶尔给客人介绍胭脂时,话虽少却句句说到点子上;幻纱则是伶俐的妹妹,穿水绿襦裙,笑靥如花,不仅能根据客人的肤色容貌推荐胭脂,还会拉着女客聊家常,几句吴侬软语下来,便能套出不少闲话。
开业不过三日,“暗香阁”便有了名气。幻纱调配的“玉容膏”能祛黄褐斑,“魅香露”涂在耳后香气持久却不浓烈,很快吸引了镇上的富家小姐和官太太。她们借着送定制胭脂的由头,出入各家府邸,从后宅嬷嬷的闲谈中,摸清了芙蓉镇的势力分布——谁是漕运总督的远亲,谁和张家有旧怨,谁最近得了京城的书信,都一一记在心上。
月影则将易容术用到了极致。她扮作满脸皱纹的老妪,挎着装满针线的篮子,坐在码头旁的茶馆里,点一壶最便宜的粗茶,听船工们聊漕运的税费又涨了,听货商说北地的皮毛最近紧俏;她扮作穿粗布短打的货郎妇,跟着采买的队伍混入码头货栈,看哪些商船挂着内务府的标记,听押送的兵卒抱怨“贵人的箱子沉得邪门”;她甚至用“敛息散”掩去气息,扮作送菜的农妇,绕到张府后门,看清了府外有三个眼线在徘徊——张家果然没彻底死心。
幻纱则将触角伸到了醉月楼。她带着亲手调配的“醉红颜”胭脂和“**香”,找到了醉月楼的头牌苏小小。那“醉红颜”涂在唇上,色泽嫣红却不艳俗,沾水不脱;“**香”燃起来,香气能让人心情舒缓却不迷乱,正是青楼女子最需要的。苏小小一试便爱得不行,当即与“暗香阁”定下长期供货的约定。幻纱借着送胭脂的由头,常去醉月楼走动,与苏小小等头牌打成一片。在脂粉香气与软语娇笑间,那些富商官员酒酣耳热时吐露的隐秘,便顺着指尖的胭脂,流进了幻纱的耳中。
这夜三更,“暗香阁”后院的烛火如豆。老槐树下的石桌上,摊着几张薄纸,上面用娟秀的字迹写满了情报,皆是姐妹二人这几日的收获。月影正用银针将一张薄纸挑开,纸上是用密语写的记录。
“漕运总督衙门的李书吏,前日在醉月楼抱着苏小小哭,说‘京城来的贵人不好伺候,内务府的箱子动都不让动,还催着往南赶’。”幻纱指着其中一条,指尖点在“内务府”三个字上,“主上让我们留意京城动向,这贵人说不定和宫里有关。”
月影的指尖在纸上划过,眼神凝重:“我今日在码头听北地来的船工说,边境最近不太平,有马匪抢了三批粮草,可守军却迟迟不出兵——夙王殿下以前镇守北境时,从没有过这种事。”
“夙王府……”幻纱沉吟着,“主上特意叮嘱要盯紧夙王府,这北境的异动,会不会和夙王有关?”
“不好说。”月影摇了摇头,将几条无关紧要的流言划去,只留下与京城、北境、内务府相关的信息,“这些还只是浮在表面的线索,得慢慢挖。倒是主上提的‘蚀渊’,一点头绪都没有——江南这地方,连说书先生的话本里,都没提过类似的东西。”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幻纱给她倒了杯热茶,“我们才刚站稳脚跟,情报网还没铺开。等再过些日子,和苏小小她们处得更熟,说不定能从那些大官嘴里套出更隐秘的事。”
月影接过茶杯,暖意顺着指尖蔓延开来。她看着纸上那些零散的字迹,忽然笑了——这是她第一次,不是为了活命,而是为了“使命”去收集情报。她提笔蘸墨,在一张特制的桑皮纸上,用密语将重要情报、据点情况和下一步计划一一写下,字迹比往日更显坚定。写完后,她将纸小心卷成细卷,塞进珍珠簪的机关里,旋紧簪尾。
“明日我去邻县的‘锦绣布庄’——那是苏四爷在江南的据点,把情报交出去。”月影将发簪插回发髻,“你留在店里,盯紧张家的动静,还有那批内务府的箱子,若有新消息,立刻用传讯耳钉告诉我。”
“姐姐放心。”幻纱点头,眼中满是信赖,“我会看好铺子,也会留意醉月楼的动静。”
月影走到院门口,推开一条缝看向外面。夜色中的芙蓉镇已静下来,只有运河的水波轻拍石岸,远处醉月楼的灯火还亮着,像几颗散落的星辰。她抬手摸了摸耳垂上的银耳钉,冰凉的触感让她无比清醒——她不再是影阁里任人摆布的棋子,而是天机阁卯兔殿主,是主上藏在江南的眼。
回到院内,幻纱已将整理好的情报纸烧了,灰烬混着茶水倒进了槐树根下。烛火摇曳,映着姐妹二人的身影,交叠在一起,像一张初织的网。
暗香浮动,蛛丝初结。江南水乡的夜色里,天机阁的第一颗暗桩已深深扎下,正顺着运河的水、市井的风,悄悄蔓延开根须,等待着为远在京城的主上,织就一张覆盖天下的情报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