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文渊贪墨军饷一案,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朝堂这潭深水,激起的涟漪久久未平。三司会审雷厉风行,顺着账册和密信的线索,又牵扯出数名兵部、户部的官员,或罢官,或下狱,一时间,太子一党元气大伤,风声鹤唳。
反观夙王霍云庭,经此一役,威望更盛。他不仅赢得了边关将士的由衷拥戴,在朝中清流与中立派官员心中,也树立起了刚正不阿、国之柱石的形象。然而,霍云庭本人却愈发低调,除必要的朝会外,深居简出,仿佛那日在金銮殿上雷霆弹劾的并非是他。
所有人都清楚,这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的短暂宁静。太子断臂求生,绝不会善罢甘休;而夙王,显然也未打算就此止步。朝堂的格局,正在这诡异的平静中,悄然重塑。
这日清晨,夙王府书房内。
霍云庭立于窗前,身姿依旧挺拔如松,玄色常服更衬得他面容冷峻。他手中拿着一封密信,是安插在东宫的眼线刚刚送来的。信中提及,太子霍明瑾在闭门思过期间,摔碎了好几套名贵的茶具,更是深夜密会了几名身着斗篷、身份不明的访客。
“狗急跳墙了。”霍云庭低声自语,指尖微微一搓,那密信便化作齑粉,从窗缝中飘散出去。他目光深邃,望向皇宫的方向。皇兄的平衡之术玩得炉火纯青,既借他之手敲打了太子,又未伤及国本,反而将他推到了风口浪尖,承受着太子党所有的怨恨与反扑。
不过,他并不在意。从他决定走上这条路开始,便知前方必是荆棘密布。只是,如今他的心中,除了查明挚友失踪真相、摆脱皇权桎梏之外,似乎又多了一抹挥之不去的倩影——那个外表娇弱,内心却坚韧如钢,身中奇毒却依然智计百出的女子,苏婉婉。
想到她,霍云庭冷硬的唇角几不可察地柔和了一瞬。赵府查抄那日,她提供的密室线索至关重要,后来发现的幽冥司标记和残缺计划,更是将案件引向了更深的层次。这个女子,就像一座蕴藏着无数秘密的宝藏,越是挖掘,越是让人惊叹,也越是……让人放心不下。
“王爷。”心腹侍卫长风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宫里有消息,陛下宣您即刻进宫。”
霍云庭眸光微凝。在这个敏感的时刻,皇兄突然宣召,所为何事?是太子又出了什么幺蛾子,还是……与婉婉有关?
紫宸殿内,熏香袅袅。
皇帝霍衍并未坐在龙椅上,而是负手立于一副巨大的疆域图前,明黄色的龙袍在透过窗棂的光线下,泛着柔和却不容忽视的威严。
“臣,参见陛下。”霍云庭躬身行礼。
皇帝缓缓转过身,脸上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眼角的细纹里沉淀着帝王的深沉与算计。“皇弟不必多礼。近日朝中风波骤起,多亏皇弟明察秋毫,才揪出赵文渊这等国之蛀虫,辛苦了。”
“分内之事,不敢言辛苦。”霍云庭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嗯,”皇帝踱步到他面前,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似在审视,“赵文渊虽已伏法,但其贪墨之巨,影响之坏,着实令朕心寒。北境军心,需要安抚;朝堂风气,亦需整肃。”
霍云庭静立不语,等待着他的下文。
皇帝话锋一转,忽然问道:“朕听闻,护国公府那位嫡女苏婉婉,在此次查案中,也出了不少力?”
霍云庭心中一动,面上却不露分毫:“苏小姐聪慧机敏,确实提供了一些线索,于案情有所助益。”
“哦?”皇帝挑眉,意味深长地道,“看来皇弟对此女,颇为赏识?”
霍云庭抬眸,迎上皇帝探究的目光,坦然道:“苏小姐有其过人之处。”
皇帝哈哈一笑,拍了拍霍云庭的肩膀,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皇弟啊,你年岁也不小了,常年征战,身边也没个知冷知热的人。朕与你皇嫂,一直惦记着你的终身大事。”
他走回御案前,拿起早已准备好的一卷明黄绢帛,脸上的笑容收敛,恢复了帝王的威仪:“护国公苏天佑,乃开国元勋,忠心耿耿;其子苏擎宇(苏婉婉之父)虽下落不明,但于国有功;其孙苏临渊,亦是军中栋梁。苏家满门忠烈,门风清正。苏婉婉身为嫡女,温婉贤淑,慧质兰心(皇帝显然并不完全了解苏婉婉的真实性格),与皇弟你,正是良配。”
他将圣旨递向霍云庭,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朕,今日便为你二人赐婚。择吉日成婚,以示天家对功臣之后的恩宠,亦可谓一段佳话。”
刹那间,书房内落针可闻。
霍云庭看着那卷明黄的圣旨,心中百转千回。他料到皇兄会有动作,却没想到是直接赐婚。这一招,看似恩宠,实则一石三鸟:其一,将他与护国公府捆绑,既施恩于苏家,也利用苏家的军功声望为他这“功臣”再加一层光环,进一步将太子比下去;其二,借此婚姻,将他更牢固地拴在皇权的战车上,让他为了妻族,也必须更加“忠君爱国”;其三,或许皇兄也隐约察觉到他与苏婉婉之间的些许不同,干脆顺水推舟,既成全(或者说利用)了这点情愫,也便于日后掌控。
好精妙的算计,好深沉的帝王心术!
霍云庭沉默了片刻,并未立刻接旨。他知道,这道圣旨,他不能拒,苏家更不能拒。这不仅是皇命,在眼下太子党虎视眈眈的局势下,与苏家联姻,对他、对苏家,也确实是一层保护。只是……婉婉她会愿意吗?她那般向往自由、欲逍遥天下的女子,可愿被卷入这皇权与深宅的束缚之中?
“怎么?皇弟不愿?”皇帝的声音微沉,带着一丝压迫。
霍云庭深吸一口气,撩袍单膝跪地,双手接过圣旨,声音沉稳如常:“臣,谢陛下隆恩!”
无论如何,这道圣旨,于公于私,他都必须接下。至于婉婉……他会倾尽全力,给她应有的尊重和……或许,还有他自己都未曾细究的情愫。
夙王霍云庭与护国公府嫡女苏婉婉被皇帝赐婚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般,瞬间传遍了京城的每一个角落。
有人艳羡苏家一步登天,与皇家成了姻亲;有人感慨夙王英雄难过美人关,终究被“病弱”的美人拴住;更有人暗中冷笑,认为这是皇帝将夙王与苏家一同架在火上烤,未来的风波只怕更甚。
护国公府内,接到圣旨的苏家众人,反应各异,却同样精彩。
老国公苏天佑手持圣旨,白眉微挑,脸上看不出是喜是怒。他屏退宣旨太监,将圣旨往桌上一放,看向厅内齐聚的孙儿们。
“都说说吧,怎么看?”老爷子声音洪亮,中气十足。
最先开口的是大哥苏临渊。他剑眉紧锁,虎目中带着军人特有的审慎与对妹妹毫不掩饰的呵护:“夙王……人是不错,战功赫赫,品性也还算端正。但他身处朝堂漩涡中心,树敌众多!婉婉嫁过去,岂不是要跟着他担惊受怕?我不同意!”他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茶杯哐当作响。
“大哥稍安勿躁。”四哥苏子画摇着一把玉骨扇,桃花眼里精光闪烁,“依我看,这桩婚事,利大于弊。夙王权势滔天,是当今唯一能与太子分庭抗礼之人。妹妹嫁过去,便是夙王妃,身份尊贵无比。有夙王庇护,那些宵小之辈,再想动婉婉,也得掂量掂量。至于风险……嘿,这世上做什么没风险?重要的是,这笔‘买卖’,咱们不亏!夙王府的聘礼,还有咱们婉婉的嫁妆,可得好好操办,必须震惊京城!”他已经开始盘算着如何将妹妹的婚礼办成一场彰显苏家财力与地位的盛典。
三哥苏忘忧眉头轻蹙,温润的脸上满是担忧:“我只关心婉婉的身子。‘相思烬’之毒未解,夙王府虽好,但深宅大院,规矩繁多,勾心斗角只怕比咱们府上更甚。我怕婉婉劳心劳力,于身体有损。”他考虑的角度永远最实际,也最贴近苏婉婉本身的安危。
“哼!规矩?勾心斗角?”二哥苏斩月冷哼一声,马尾辫随着他抱臂的动作微微一晃,“若是那夙王敢让婉婉受半点委屈,或是他府上有人不长眼,管他什么王爷府邸,我手中的剑,第一个不答应!正好,我江湖上的朋友也多,打听幽冥司的消息也方便,妹妹嫁过去,我在京城也算有个落脚点,能就近保护她。”他已然将夙王府视作了未来可以随时“拜访”(或者说砸场子)的地方。
听着孙儿们你一言我一语,老爷子苏天佑终于发话了。他捋着银须,眼中闪过一丝老谋深算的光芒:“都吵什么?圣旨已下,此事已无转圜余地。”
他目光扫过众人,最终定格在一直安静坐在一旁,垂眸不语的苏婉婉身上,语气瞬间变得慈爱无比:“乖孙女,别怕。告诉爷爷,你自个儿是怎么想的?你若是不愿,爷爷就算拼着这项上人头和这国公府不要,也去求陛下收回成命!”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苏婉婉身上。
苏婉婉缓缓抬起头,那张常带病态苍白的脸上,此刻却异常平静。一双凤眼沉静如水,深处却掠过一丝极快的权衡与决断。
她早已不是那个真正娇弱无能的深闺少女。她是经历过铁与血淬炼的兵王,深知这道圣旨背后的政治意味,也清楚嫁给霍云庭意味着什么——是更深的漩涡,也是更广阔的舞台。
她需要夙王的势力来查案、来解毒。而目前看来,霍云庭是一个值得信赖的盟友。他重情、守信,且……对她似乎确有几分不同。与其被动接受,不如主动利用。
至于感情……苏婉婉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那个男人,冷峻的外表下,藏着不易察觉的温柔与担当,确实在她心中激起了一些不一样的涟漪。
“爷爷,哥哥们,”她开口,声音清越,带着一种与她外表不符的沉稳,“圣意难违。况且,夙王殿下……是正人君子。婉婉,愿意。”
“好!既然我孙女愿意,那这门亲事,咱们苏家就高高兴兴地应下!”苏天佑一拍大腿,豪气干云,“临渊,你去调一队亲兵,给婉婉的嫁妆队伍充场面,要最精锐的!子画,聘礼嫁妆你来操办,规格按最高的来,不够钱从公中支,务必让全天下都知道,我苏家的女儿,配得上他夙王!忘忧,婉婉的调理不能停,多备些好药材。斩月……你,收敛点,别还没成婚就把妹夫吓着了。”
老爷子一道道指令发下去,雷厉风行,瞬间将一场可能存在的家庭危机,转化成了为孙女撑腰、展露肌肉的家族总动员。
而与此同时,夙王府的书房内,霍云庭面前也站着几位风尘仆仆、气质各异的不速之客。
正是接到消息后,快马加鞭从各地赶回来的苏家四位公子——苏临渊、苏斩月、苏忘忧、苏子画。他们没有回府,直接先来了夙王府。
书房内的气氛,可谓剑拔弩张。
苏临渊身姿笔挺如枪,目光如炬,带着沙场特有的煞气,沉声道:“夙王,我妹妹是我们苏家的掌上明珠,自幼体弱,受不得半点委屈。今日我等前来,只问王爷一句,可能保她一世安稳,护她周全?”
苏斩月抱臂倚在门框上,指尖有意无意地弹着剑鞘,发出细微的铮鸣,语气带着江湖人的不羁:“王爷,我妹妹性子好,不爱计较。但我这做哥哥的,脾气不太好。日后王府里若有什么不长眼的东西冲撞了婉婉,王爷事务繁忙,我不介意代劳,帮您‘清理清理’门户。”
苏忘忧依旧是那副温润模样,但话语里的分量却不轻:“王爷,婉婉身中奇毒,需静心调养,受不得大喜大悲,更忌忧思过度。望王爷成婚后,能多体谅,莫要让后宅琐事烦扰于她。否则,于她寿数有损。”这话看似关心,实则带着医者的警告。
苏子画则笑得像只狐狸,拱手道:“王爷,日后就是一家人了。婉婉在家时,用的穿的皆是顶尖,我们这些做哥哥的,也没别的大本事,就是有点小钱,断不会让妹妹在吃穿用度上受了委屈。王府若有什么需要周转的地方,尽管开口。”这话听着客气,实则是在宣告:我妹妹我们养得起,你别想在经济上拿捏她。
面对四位未来大舅哥或直白或含蓄的“警告”与“审视”,霍云庭并未动怒。他理解他们对妹妹的爱护之心,甚至……有些欣赏。
他站起身,目光坦然地从四人脸上扫过,最终郑重承诺:“四位兄长请放心。霍云庭在此立誓,既娶婉婉为妻,必敬她、爱她、护她,不让她受半分委屈。她的安危,重于我的性命;她的喜乐,便是我的喜乐。此生,绝不负她。”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石般的坚定与力量,让人无法怀疑其真诚。
苏临渊虎目中的锐利稍缓,苏斩月弹剑的手指停了下来,苏忘忧微微颔首,苏子画脸上的笑容也真诚了几分。
接下来的日子,整个京城都沉浸在夙王与护国公府联姻带来的轰动与忙碌中。
钦天监选定了七日后的黄道吉日。夙王府与护国公府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婚事。
苏子画果然不负“财神”之名,流水般的珍稀物件、绫罗绸缎被送入护国公府,苏婉婉的嫁妆单子长得令人咋舌,其丰厚程度,据说堪比公主出嫁,充分展示了苏家“有点小钱”的底气。
苏临渊亲自挑选了五十名身经百战、忠心不二的亲兵,作为苏婉婉的陪嫁护卫。这支队伍煞气凛然,往那一站,便是无声的威慑。
苏忘忧则精心调配了各种调理身体的药膳和丸剂,更将一瓶他师门秘制的、能解百毒的“清灵丹”塞给苏婉婉,反复叮嘱。
苏斩月虽看似最“不靠谱”,却也动用了自己的江湖关系网,将京城乃至夙王府的人员背景暗中摸排了一遍,并将几个可能与幽冥司有牵扯的、或是太子党安插的钉子信息,匿名送到了霍云庭的书案上。
老爷子苏天佑更是每日乐呵呵,亲自盯着府中布置,指挥下人打扫庭院,准备宴席,那股子兴奋劲,仿佛年轻了十岁。
而在这一片喜庆忙碌之下,苏婉婉却保持着异样的冷静。她依旧每日看书、制药、在院中缓缓活动筋骨,适应这具身体,同时也在脑海中不断梳理着从赵府得来的,关于幽冥司和那残缺计划的线索。
她知道,这场婚姻,是机遇,也是挑战。踏入夙王府,意味着她将正式走入朝堂争斗的最前沿,也将离父母失踪的真相、离“相思烬”的解药更近一步。
霍云庭也数次派人送来礼物,有时是几本孤本医书,有时是一些精巧的玩意儿,甚至有一次,是一柄镶嵌着宝石、锋利无比的匕首,附言:“防身之用。”礼物不算特别贵重,却都能看出是花了心思,投其所好。
这一日,苏婉婉正在翻阅苏忘忧给她带来的几本前朝医案,试图从中找到关于“相思烬”的蛛丝马迹,丫鬟匆匆来报:“小姐,夙王府派人送来了一批衣料,说是给您裁制嫁衣和新衣的,请您过目。”
苏婉婉放下书卷,来到前厅。只见厅中摆放着数十匹流光溢彩的锦缎丝绸,苏子画正兴致勃勃地指挥着下人展开。
“妹妹你看,这是蜀地的云锦,这是江南的缭绫,这是海外来的月光纱……啧啧,夙王倒是大方。”苏子画拿起一匹宛如朝霞般绚烂的布料,在苏婉婉身上比划着。
苏婉婉的目光却落在其中一匹看似不起眼的玄色暗纹锦缎上。那锦缎的纹样,似乎有些特别……她走近细看,心中猛地一震!
那暗纹,并非寻常的花鸟虫鱼或吉祥图案,而是一种极其隐晦的、扭曲的线条符号!这符号,与她从赵府密室得来的那份残缺计划上的密码符号,有七八分相似!
她的心跳骤然加速,面上却不动声色,随意地指了指那匹玄色锦缎,对苏子画道:“四哥,这匹料子颜色沉稳,花纹也别致,我想用它给王爷做件常服,你看可好?”
苏子画不疑有他,笑道:“自然好,妹妹有心了。”
苏婉婉轻轻抚摸着那冰凉的缎面,指尖在那诡异的暗纹上划过。
夙王送来的聘礼衣料上,为何会出现与幽冥司计划中相似的密码符号?
这究竟是巧合,是有人故意利用聘礼渠道传递信息,还是暗示着夙王府本身,也并非铁板一块,早已被那无孔不入的“幽冥司”所渗透?
这场备受瞩目的婚姻背后,除了帝王的权衡与家族的期许,似乎还笼罩着一层更加诡异莫测的阴影。苏婉婉感到,她踏入的,或许不仅仅是一场政治联姻,更可能是一个早已为她,或者为夙王布下的巨大迷局。
她未来的夫君,在这局中,扮演的又究竟是执棋者,还是……一枚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