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耀七年的春日,阳光透过大司马府议事堂新糊的窗纸,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堂内熏香袅袅,气氛却比往日多了几分沉凝。
程虔、李焕、李烨、黄崇等府中核心属官皆已奉命在外厅等候,此刻堂内唯有诸葛瞻一人,以及他案几上堆积如山的竹简与帛书。他指尖轻轻划过其中一份关于各郡人才举荐记录的简册,眉头微蹙,似在深思。
片刻后,府外传来清晰的脚步声。老仆引着两人步入堂内。前者年约六旬,面容清癯,目光温润中透着睿智,正是辅国大将军、领大司农董厥。后者年纪稍轻几分,身形挺拔,神色端严,乃是尚书令樊建。
诸葛瞻立刻起身,绕过案几迎上前去,脸上带着诚挚的笑容,拱手道:“董辅国,樊令君,二位公务繁忙,思远本不该叨扰,然此事关乎国本,不得不请二位前来一同参详。快请上坐。”
董厥与樊建亦连忙还礼。董厥微笑道:“思远如今总揽枢机,日理万机,能得你相邀,老夫与樊令君岂有推辞之理?”言语间透着长辈的慈和,亦不失对诸葛瞻地位的尊重。
樊建则简洁道:“大司马相召,敢不从命。”他虽称官职,但语气并无疏离之感。
三人分宾主落座,侍从奉上清茶后便悄然退下,并合上了堂门。
诸葛瞻也不过多寒暄,直接切入主题,他指了指案上的简册,沉声道:“今日请二位前来,是思远近来思及一桩心事,关乎我大汉人才选拔之根本。眼下察举、征辟之制,沿用已久,其中利弊,二位远比思远深知。”
董厥缓缓颔首,轻抚长须:“察举制,以德取人,以贤荐才,本意是好的。然则,岁月流转,其弊渐生。州郡察举,权操于太守、刺史及地方豪族之手,所荐者,多为其门生故吏,或当地大姓子弟。寒门俊才,若无门路,纵有管仲、乐毅之才,亦难有晋身之阶。长此以往,朝廷官员尽出几家几姓,非国家之福啊。”他身为大司农,对地方财政与豪族势力勾连之弊体会尤深。
樊建接口道,语气更为严峻:“董辅国所言极是。且此制易生朋党。举主与门生,关系盘根错节,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朝堂之上,往往先问出身何人举荐,而非其才具如何。于国家决策、法令推行,弊大于利。去岁黄皓之祸,其间亦不乏因贿荐而进者。”他执掌尚书台,总领政务,对官员素质和派系纷扰感触最深。
诸葛聆听着,眼中光芒愈盛。二位老臣所言,正是他心中所虑。他身体微微前倾,道:“二位公忠体国,洞察秋毫。所思所虑,与思远不谋而合。如今我大汉挫败魏贼,暂得喘息之机,正需大力选拔真正的人才,充实朝堂郡县,推行新政,强国富民。若仍固守旧制,恐难有根本改观。”
他顿了顿,从案几深处取出一卷精心准备的帛书,展开于二人面前。上面以工整的隶书写满了条陈。
“故此,思远近日草拟一构想,姑且称之为‘科举取士制’,欲以此法,渐革察举之弊。请二位试观之,看是否可行。”
董厥和樊建闻言,神色皆是一凝,身体也不自觉地向前倾斜,目光聚焦在那帛书之上。只见其上条列分明:
“一、开科目的:打破门第壁垒,唯才是举,广纳天下贤能,无论士庶,皆可凭才学应试入仕。 二、科考内容:初定可分‘明经’(考儒家经典释义、时政策论)、‘明算’(考算术、统筹)、‘明法’(考律法条例)等科,分科取士,各尽其用。 三、应试方式:由州郡初试,选拔优异者至成都,由朝廷命题,统一复试。试卷糊名誊录,以防徇私。 四、录用授官:依复试成绩高下,分等录用,直接授以相应官职,或入大司马府、尚书台见习。”
条陈之后,还附有关于考场设置、防弊细则、经费预算等诸多设想,虽显粗糙,却已架构初具。
堂内一时寂静无声,只闻董厥与樊建略显沉重的呼吸声。这两位历经风雨的老臣,显然被这石破天惊的构想深深震撼了。他们逐字逐句地看着,时而眉头紧锁,时而目光闪烁。
良久,董厥才长长吁了一口气,抬起头,眼中充满了惊叹与凝重:“思远……此策……此策可谓亘古未有之创举!若果真能行,则天下寒士有望,朝廷可得真才,诚为强国之基也!”他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微颤。他主管财政,立刻意识到此法若能推行,不仅能得人才,更能削弱地方豪族对仕途的垄断,加强中央集权,于国大利。
但随即,他话锋一转,忧虑道:“然则,其阻力之大,亦将超乎想象。此举无异于掘天下世家豪族之根基,彼等岂能坐视?朝中诸多同僚,其自身乃至家族利益皆系于旧制,恐难支持。若强行推动,只怕……只怕未收其利,先致内乱啊。”他看向诸葛瞻,目光中充满了长辈的关切与提醒。
樊建的神色同样极其严肃,他补充道:“董辅国所虑极是。此制虽佳,然牵涉太广,震动太大。且具体施行,困难重重。命题如何确保公允?考官如何选拔?糊名誊录能否真正做到绝弊?各地州郡情况迥异,如何确保初试之公平?还有,取中之士,如何安置?若所授官职与现有官员产生冲突,又当如何调和?”他一连抛出数个尖锐的实际问题,尽显其务实风格。
诸葛瞻并未因二人的质疑而气馁,反而眼中赞赏之色更浓。他深知,这两位老臣并非反对,而是真正在为他、为国家考量此策的可行性与风险。
“二位所虑,句句切中要害。”诸葛瞻郑重道,“思远亦知此事艰难,绝非一蹴而就。故而,此策非为即刻颁行天下之诏令,而是望能与二位,以及朝中如谯允南(谯周)等有识之士,徐徐图之,逐步试行。”
他手指轻点帛书:“或可先于成都及周边数郡,设一‘恩科’,范围限定,科目先取‘明算’、‘明法’等较为急缺、争议较小的实务之科,选拔吏员,补充各衙署。待取得成效,积累经验,堵住漏洞,再逐步扩大范围,增加科目。如此,既可缓和冲击,亦能在实践中完善制度。”
他看向董厥和樊建,语气诚恳至极:“思远年轻,虽有此念,然于朝局人情之把握,远不及二位深远。故而亟需董辅国于财政、人事上予以支持协调,需樊令君于政务推行、章程细化上鼎力相助。此非思远一人之策,乃是为我大汉求贤之共策。望二位助我!”
董厥与樊建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震动与逐渐燃起的火焰。诸葛瞻没有急于求成,而是采取了如此稳健、老练的策略,并且对他们表示了极大的尊重和倚赖。
董厥沉吟片刻,缓缓道:“若先行试点,谨慎推行……或可一试。大司农府库,当为此次试点恩科,尽力筹措所需钱粮。”
樊建也深吸一口气,道:“尚书台可负责草拟试点细则,遴选试点郡县,并协调各方。然,章程拟定后,须请大司马与董辅国共同参详斧正。”
诸葛瞻闻言,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脸上绽放出笑容,深深一揖:“如此,有劳二位了!大汉得二位柱国之臣,实乃幸事!”
三人随后又就试点的具体细节、可能遇到的困难以及如何争取更多朝臣的支持讨论了近一个时辰。堂内的气氛从最初的凝重,逐渐变得热烈而充满希望。
直至日头偏西,董厥和樊建才告辞离去。送走二人后,诸葛瞻独自站在堂前,望着庭院中抽出新芽的树木,目光深邃而坚定。
科举之议,犹如在这春日里播下的一颗种子,它或许弱小,或许会遭遇风雨摧折,但一旦破土,其生长之势,或将改变这片土地的未来格局。他知道,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