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寒风,比成都凛冽十倍,裹挟着沙尘与肃杀之气,刮过连绵的营垒。
侯和失利的阴霾,如同这挥之不去的尘土,深深嵌入每一个戍边将士的眉宇之间。
军营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沉默,失败的屈辱、袍泽殒命的悲恸,以及对未来的茫然,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巨网。
牙门将李烨,此刻正伏在一张粗糙的羊皮地图上,指尖反复摩挲着一条蜿蜒曲折、标注着的谷地。
他年轻的脸庞被边塞的风霜刻上了几分硬朗,唯独那双眼睛,依旧锐利如初抵此地时,甚至更添了几分沉静与洞察。
来自成都的封赏并未让他有丝毫懈怠,反而更感责任重大。他深知,那不仅是荣誉,更是诸葛瞻对他深切的期望。
“将军,探明了。”一名浑身沾满枯草屑、斥候悄无声息地潜入军帐,低声禀报,“那股魏狗,每隔三日,必从此峪穿过,前往北面羌地活动,行事嚣张,从不绕道。”
李烨眼中精光一闪。这几日魏军小股精锐斥候的活动异常频繁,其挑衅与侦察的意图显而易见。若任由其来去自如,边境守军的士气将愈发低落。
“好。”李烨的声音沉稳有力,“传令,挑二十名最善山地奔袭、弩射精准的弟兄,人衔枚,马裹蹄,带足三日干粮劲弩,今夜随我出发。”
“将军,是否需上报……”副手有些犹豫。未经请示便主动出击,若胜还好,若败,罪责不小。
李烨抬起头,目光坚定:“战机稍纵即逝,等军令至,彼早已遁去。一切后果,由我承担。”
诸葛瞻临行前“临机决断,以战果说话”的嘱托,给了李烨足够的底气。
是夜,星月无光。一支精悍的小队如同暗夜中的幽灵,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险峻的地形之中。
李烨亲自勘察,将人马分为三股,依托有利地形,设下了数重致命的埋伏圈。他对这里的一草一木、一沟一壑早已了然于胸,埋伏点的选择刁钻至极。
等待是漫长而煎熬的。寒露浸透了衣甲,时间一点点流逝。直到第二日午后,峪口才隐隐传来马蹄踏在碎石上的细碎声响。
来了。大约四十余骑魏军斥候,盔甲鲜明,神态倨傲,毫无戒备地进入了峪口,仿佛在自家后院散步。
李烨屏住呼吸,计算着距离。最前端的敌人已越过第一道埋伏线,队尾也已完全进入峪口。
“就是现在!”
他猛地一挥手!
霎时间,两侧高坡上,早已蓄势待发的强弩同时激发,箭矢带着凄厉的尖啸,精准地射入魏军队列!几乎是同时,预设的绊索弹起,滚木礌石轰然落下,瞬间将队伍截成数段!
魏军大惊,仓促间试图组织抵抗,然而地形极其不利,人马拥挤,乱作一团。
“杀!”李烨暴喝一声,身先士卒,如同一支离弦之箭,率着最精锐的一队士卒,从侧翼一道近乎垂直的陡坡上疾冲而下,手中环首刀划出冰冷的弧光,直插敌军心脏!
战斗短暂而激烈。汉军占据绝对地利,又以有心算无心。魏军虽拼死抵抗,却难以挽回败局。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战斗便已结束。峪内尸横遍地,残余的几名魏军跪地乞降。
“清点战果,速速打扫战场!注意搜查他们身上有无文书信件!”李烨下令,声音因刚才的搏杀而略带喘息,却依旧清晰冷静。
此役,阵斩魏军三十七人,生擒五人,缴获战马二十余匹,军械若干。更重要的是,从一名掌旗官贴身衣物中,搜出了一份用油布包裹的密信,以及一些绘制着奇怪符号的羊皮碎片。
李烨迅速浏览了一遍那密信,脸色瞬间变得无比凝重。信中的内容,不仅提到了加强侦察,更隐晦地提及了“景谷道”、“摩天岭”等地的“特殊物资”输送进度。这绝非寻常边境骚扰!
他不敢耽搁,立刻找来心腹,口述两份文书。一份是呈报给大将军姜维的正式军情简报,详述野狼峪伏击战果。
另一份,则是用只有他与其兄李焕才懂的密语写就的短信,连同那封缴获的密信一起,命绝对可靠的亲信以最快速度,绕过常规驿道,直送成都尚书台李焕处。
与此同时,成都。
另一股紧张的气氛正在弥漫。羽林右部督李球,从阴平附近风尘仆仆地赶回了成都。
他并非奉召,而是深感事态紧急,不得不亲自回朝面圣。
大殿内,李球跪在御前,顾不得旅途劳顿,声音急切地禀报:
“陛下!臣万死!魏将邓艾,其行愈发诡异!虽经我军加派哨探,严密监控,然其小股部队渗透勘察之举从未停止,近来更变本加厉!其所探之路,皆乃常人绝迹之险径,且有多批次的特殊军械(如大量绳索、攀爬钉、轻便革囊等)被秘密运抵其前线营寨。臣多方查探,综合所有迹象,邓艾绝非虚张声势,其意在阴平小道,确凿无疑!且其准备之细致、投入之深入,远超我等此前预估!阴平防务虽已加强,然山峦连绵千里,终有疏漏,臣实忧心如焚,恐其倾力一击,便在不久时。”
刘禅听得脸色发白,连声道:“这…这邓艾,为何如此执着?阴平天险,岂是易与?”
魏军前线,邓艾军帐。
油灯下,邓艾抚摸着舆图上那条几乎被忽略的、标注着“阴平小道”的细线。
副将在一旁,面色忧虑地提醒:“将军,近日我军多支斥候小队遭汉军伏击,损失尤为惨重,似有掌旗官被俘。恐我军意图,已被蜀军察觉。阴平之路,本就九死一生,今彼已有备,是否……”
邓艾抬起手,打断了他。他的面容苍老却坚毅如铁,眼中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火焰。“察觉?”他冷笑一声,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察觉了又如何?诸葛亮之子,确比刘禅聪明些,但那又如何?”
邓艾站起身,走到帐门前,望着远处漆黑的、如同巨兽脊背般的山峦轮廓。
“我年事已高,头发已白,岁月不再给我等待的机会。待明年秋收之后,钟会大军陈兵剑阁,吸引了蜀军主力,此乃天赐良机!纵观古今,灭国之功,能有几人?此险,值得一冒!魏延那厮敢走子午谷,我邓艾,为何不能走阴平?”
邓艾猛地转身,目光灼灼地盯着副将:“蜀军纵有防备,其重点仍在剑阁、沓中!阴平纵有增兵,岂能面面俱到?只要有一线缝隙,我军精锐便能钻过去!直捣成都,则蜀国顷刻可定!此乃毕其功于一役!传令下去,计划不变,各部按原定部署,加紧准备!敢有再言放弃者,军法从事!”
成都,尚书台。
李球的紧急军情与李烨的捷报密信几乎前后脚送达。诸葛瞻先看了李球的汇报,心头沉重无比,邓艾的执着远超预期。当他再展开李烨的密信,看到的战果及缴获的密信内容时,更是倒吸一口凉气。两者相互印证,危机已迫在眉睫!
“好个李敬之!此功来得太是时候了!”他忍不住低喝一声,李烨的胜利虽小,却如暗夜中的一道闪电,照亮了危机,也带来了急需的振奋。
他立刻与樊建面圣,将情报同时呈上。
刘禅听完李球的当面陈述,又看了李烨的捷报和密信内容,已是六神无主:“这…这…邓艾铁了心要来送死吗?”
刘禅慌乱之际,传来内侍低声通报:“陛下,卫将军诸葛瞻与尚书令樊建求见。”
“宣!快宣卫将军!”
诸葛瞻将情报呈上。
“陛下!”诸葛瞻稳住心神,朗声道:
“李球将军忠勇可嘉,洞察敌情!李烨将军奋勇杀敌,挫敌锐气,并获此关键证据,其功虽微,其义甚大!当立即明发嘉奖,以鼓舞边境军民士气!当务之急,是火速通报大将军,令其务必分兵留意阴平,同时督促汉中、涪城等地即刻进入最高战备!李球将军亦需即刻返回阴平,严阵以待!
“准!统统准!”刘禅连忙下旨,“重赏有功将士!李烨……忠勇可嘉,赐金,帛百匹,勅书嘉奖!令其再接再厉!”。
“同时,即刻以八百里加急,将警讯送往姜维处,并令各关隘严防。”
消息在朝堂上传开。李烨的捷报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虽然无法改变大战将至的阴云,但“阵斩三十七,生擒五”的战绩和皇帝的厚赏,终究让低迷的士气为之一振。许多人第一次清晰地记住了“牙门将李烨”这个名字。
退朝后,诸葛瞻能感觉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着恐惧与一丝被激发出的血性的复杂气息。回到值房,立刻亲笔写信。
给姜维的信中,充满了最急切的警告。给李烨的信中,则充满了褒奖与更沉重的托付:
“……敬之一战,星火虽微,已耀北境。阴云密聚,大战将至。望惕厉不休,坚守待变……”
搁下笔,诸葛瞻望向北方,目光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