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之上,虽依旧暗流涌动,但表面上已恢复了往日的秩序。
诸葛瞻擢升程虔、李焕等益州籍官员,并时常主动拜访谯周等益州元老,请教政事,倾听他们对民生政策的建议。这些举动,如同涓涓细流,虽未能立刻化解坚冰,却也多少润泽了干涸裂开的地表,让紧张的汉益关系呈现出一种微妙的、脆弱的缓和态势。
然而,这般景象,落在部分荆州出生的官员眼中,却显得格外刺眼。这一日,尚书台廨署内,几位官员正趁着休憩间隙低声交谈。
“近来卫将军,与那边走得可是相当近啊。”
一名中年官员呷了口茶,语气有些泛酸,目光瞥向窗外,似乎意有所指。
另一人冷哼一声:“岂止是走得近?程虔一下子擢升客曹尚书,那李焕小子也鸡犬升天。听闻卫将军这几日,又去了谯大夫府上两次,真是礼贤下士,虚心好学啊。”话语中的讥讽意味不言而喻。
“嘘!慎言!”一位稍显老成的官员连忙制止,“卫将军自有其深意。如今朝局艰难,安抚益州人心也是不得已之举。”
“不得已?”先前那人压低声音,却更显激动,“我看是忘了根本!我等荆襄旧人,追随先帝、丞相一路入蜀,流血流汗,方才打下这基业。如今倒好,黄皓倒了,却要看着那帮坐享其成的益州人渐渐得势?卫将军莫不是想学……学当年东州士人一样拉帮结派,自立山头?”
这类私下的议论,悄然滋生,虽未公开化,却不可避免地传到了诸葛瞻等人耳中。董厥、樊建对此忧心忡忡,提醒诸葛瞻需注意平衡。
诸葛瞻听罢,只是淡淡一笑:“清者自清。如今国家危难,岂能再囿于地域门户之见?但行正道,无愧于心即可。”话虽如此,他心中也知,这裂痕若处理不好,恐生内患。
散值后,诸葛瞻回到宅邸,妻子刘氏凑了上来
“夫君,近日辛苦了。”
诸葛瞻久违的露出一丝微笑“有劳夫人操心,为国操劳乃分内之事何谈辛苦。”
自侯和战败以来,这位年轻的卫将军竭力维稳朝局,安抚百姓,大小之事无不亲为,脸上尽显疲惫与憔悴。
刘氏看着自己夫君为这般模样不禁也心痛不已:“那夫君也得多注意身子才是。”刘氏搀着诸葛瞻坐下又开口道:“对了夫君,今日早时宗预将军府上管家送来请帖,邀夫君参加三日后宗预将军七十四寿诞。”
宗预,字德艳。曾随张飞入蜀助刘备平益州,现任镇军大将军。为人坦率耿直,虽年事已高不掌朝政,但在朝中颇有威望。
诸葛瞻揉了揉因处理公务酸涩的眼睛:“宗老将军寿辰,我自是前往拜贺,备上厚礼,以示尊崇。”
寿辰当日,宗预府邸张灯结彩,宾客盈门,几乎汇集了朝中所有的荆州籍官员,以及不少欲攀附关系的其他官员。气氛热闹非凡,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
诸葛瞻、董厥、樊建联袂而至,送上精心准备的寿礼,言辞恳切地向须发皆白、但精神矍铄的宗预祝寿。宗预见到来客,显得十分高兴,说了许多勉励的话。
然而,宴席之间,酒过三巡,气氛微醺之下,某些压抑的情绪便开始冒头。一位借着酒意、面色泛红的荆州籍官员,端着酒杯摇摇晃晃地走到主桌附近,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周围几桌人听见:
“今日宗将军寿辰真是高朋满座,实乃大喜之日啊!只可惜,如今这朝堂之上,风向变得快,有些人怕是忘了,当年是谁披荆斩棘,浴血奋战,才在这蜀地立稳脚跟!如今倒好,只会摇笔杆子、动嘴皮子的,反倒成了香饽饽喽!”
这话指桑骂槐,矛头直指近期受提拔的益州文官,甚至隐隐波及主张调和汉益关系的诸葛瞻。
席间顿时一静,许多人的目光有意无意地瞟向诸葛瞻。
董厥脸色一沉,当即放下酒杯,冷声道:“今日宗老寿辰,只谈风月,不论国事。况且,无论荆益,皆为汉臣,同殿为官,何分彼此?此话欠妥!”
那官员仗着酒意,又见不少同乡面露赞同之色,竟梗着脖子反驳道:“董公此言差矣!亲疏总有别!若非我荆襄子弟前后用命,焉有今日?只怕有些人,为了邀买人心,早已忘了自己姓什么了!”
这话愈发露骨,近乎挑衅!樊建也忍不住拍案而起:“放肆!休得胡言乱语!卫将军一心为国,擢拔贤才,皆出公心,岂容你在此妄加揣测,挑拨离间?!”
“是不是妄加揣测,诸位心中自有杆秤!”另一名官员也阴阳怪气地帮腔,“如今这朝堂之上益州面孔可是越来越多了。长此以往,只怕这成都,可没吾等容身之地了!”
“胡说八道!”
“岂有此理!”
支持诸葛瞻的官员纷纷出声驳斥,而心中不满的荆州官员则或明或暗地附和。原本和乐的寿宴,顿时充满了火药味,双方唇枪舌剑,虽未撕破脸,但那绵里藏针的机锋,却比直接的争吵更令人难堪。
董厥、樊建虽极力控制,却难敌对方人多嘴杂,且话语间那种积郁的猜忌和地域情绪,并非道理所能轻易平息。
诸葛瞻坐在席间,面色平静地听着,自顾自地斟了一杯酒,并未立刻加入争辩。但他微微颤抖的指尖,显露出他内心的波澜。
就在争执愈演愈烈之际,宗预,缓缓地放下了手中的酒杯。他没有发怒,也没有抬高声调,只是用那苍老却依旧清朗的声音,平静地唤了一声:“够了。”
声音不大,却自带一股威严,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看向主位上的老人。
宗预的目光缓缓扫过在场众人,尤其是在那几个借酒发挥的官员脸上停留了片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最后,他的目光落在诸葛瞻身上,变得温和而深邃。
他缓缓开口,声音平和却力重千钧:“今日是老朽的寿辰,承蒙诸位同僚赏光,本是欢喜之事。方才诸公所言,老夫都听到了。”
宗预顿了顿,继续道:“说什么荆州、益州,亲疏有别。老夫且问你们,先帝创业,武侯治国,靠的是划地自限、党同伐异吗?非也!靠的是海纳百川,唯才是举!先帝待我等如何?丞相待我等如何?皆推心置腹,委以重任!”
他声音略微提高,带着一种历史的厚重感:“为何?只因我等心中所怀,乃是‘兴复汉室’之共同大志!而非一州一郡之私利!如今国家正值多事之秋,强敌环伺,正需上下同心,共度时艰!岂可因地域出身而互相猜忌,自乱阵脚?!”
宗预看向那些面露愧色的荆州官员,语气转厉:“思远继丞相之志,夙夜在公,其所作为,皆是为稳固社稷,何来私心?擢拔程虔、李焕,乃因其确有才干;走访益州同僚,乃是为调和矛盾,凝聚国力!此等胸襟,尔等不明,反而在此妄加非议,岂不令忠臣寒心,亲者痛仇者快?!”
最后,宗预看向众人:“大家同殿为臣,或有不解,或有疑虑,皆因关切国事而起。勿要往心里去。”
又看向诸葛瞻,语气恳切:“思远,日后还望你一如既往,以国事为重,老朽将鼎力支持于你。”
诸葛瞻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立刻起身,恭恭敬敬地向宗预行了一礼:“宗老将军金玉良言,震耳发聩,瞻受益匪浅!谨记老将军教诲,必以国事为重,绝不敢存半分私念,亦绝不会因今日之言而对诸位同僚心存芥蒂。日后,还望诸位前辈同僚,多多指教,同心协力,共扶汉室!”
那几位官员羞愧的低头躬身抱拳道:“我等鼠目寸光未能理解卫将军之深意,口出妄言冒犯将军,羞愧难当,还望将军海涵,我等今后定当全心全力辅佐将军。”
诸葛瞻扶起那几名官员的手“各位不必如此,正如宗老将军军所说,如今正是艰难之时,我等更需同舟共济。瞻,拜谢诸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