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北岸,延津渡口东三十里处,一片临水的河滩上,汉军已建立起坚固的桥头堡。木栅栏围出方圆数里的营地,营中篝火点点,映照着来回巡视的士兵身影。北岸的风比南岸更冷,带着深秋的肃杀,但营中将士精神抖擞,毫无倦意。
文鸯策马进入营门时,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他与马恒、赵柒分兵——马恒率主力继续北上追击杨馥残部,赵柒分兵扫荡周边县城,而他则奉命来此与诸葛瞻会合。
营中主帐灯火通明。文鸯下马,将缰绳交给亲兵,整了整衣甲,深吸一口气,掀帘入帐。
帐内温暖如春。四个角落摆着炭盆,中间一张巨大的木案上摊着河北地图,诸葛瞻正俯身查看。他未着朝服,只一身半旧的深蓝色常服,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左臂上缠着绷带——那是延津遇刺时受的伤。
听到动静,诸葛瞻抬起头。看到文鸯,他眼中闪过一丝温和的笑意。
“文将军来了。”他直起身,“路上可还顺利?”
文鸯抱拳:“一路畅通,未遇抵抗。杨馥残部已退往内黄,马恒将军正率军追击。”
“坐。”诸葛瞻示意,自己也在案后坐下,“喝口热茶驱驱寒。北岸比南岸冷,将军习惯吗?”
侍者奉上热茶。文鸯接过,茶水温热,带着姜的辛辣。他喝了一口,暖意从喉咙一直蔓延到胃里。
两人对坐,一时无言。帐外传来士兵换岗的口令声,整齐划一。
良久,文鸯放下茶盏,缓缓道:“丞相的伤……无碍吧?”
“皮外伤,不妨事。”诸葛瞻活动了一下左臂,“倒是将军,从邺城到洛阳,从洛阳到延津,这一路奔波,辛苦了。”
“比起丞相亲赴险地,某这点奔波不算什么。”文鸯顿了顿,“延津之事……某听说了。司马伦行此卑劣手段,实非人君所为。”
“他不是君,是权臣。”诸葛斟淡淡道,“权臣最怕的,就是失去权力。所以他宁可铤而走险,也不肯接受现实。”
文鸯沉默。这话一针见血。司马伦确实是这样的人——可以隐忍数十年,可以出卖任何人,唯独不能放弃权力。
“将军这次北渡,”诸葛瞻看着他,“看来是想清楚了。”
不是疑问,是陈述。
文鸯迎上他的目光。烛光下,诸葛瞻的眼神清澈而深邃,仿佛能看透人心最深处。这三天在洛阳的所见所闻,这半生的迷茫与挣扎,在这一刻,都汇聚成一句话。
“某的忠义,”文鸯一字一句,“当为天下。”
六个字,重若千钧。
帐内静得能听到炭火噼啪声。
诸葛瞻没有立刻回应,只是静静地看着文鸯,仿佛在审视这句话的分量,审视说这句话的人是否真的明白其中的意义。
良久,他缓缓点头:“将军能悟到此,是天下苍生之福。”
“但某有一事,”文鸯声音有些干涩,“想请丞相答应。”
“但说无妨。”
文鸯站起身,走到帐中央,对着诸葛瞻深深一揖:“某请丞相……善待先主(司马炎)的子嗣。”
他保持着躬身的姿势,没有抬头:“先主临终前,将晋室、将陛下托付于某。某无能,未能保全晋室,也未能护住陛下(司马衷)。但先主的血脉……某恳请丞相,给他们一条生路。”
这话说得很艰难。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撕扯他心中那个坚守了半生的信念。但他必须说——这是他对司马炎最后的交代,也是他放下过去、走向新生的必要条件。
诸葛瞻没有马上回答。
他站起身,走到文鸯面前,扶起他:“将军请起。”
文鸯直起身,看到诸葛瞻眼中没有怒意,没有嘲讽,只有一种深沉的、仿佛能包容一切的理解。
“将军可知,”诸葛瞻缓缓道,“我父亲临终前,给先帝(刘禅)的《出师表》中有一句话:‘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
文鸯一怔,不知诸葛瞻为何突然提起这个。
“这句话,说的不只是用人。”诸葛瞻走到帐窗边,望着渐亮的天色,“更是说一个道理:治国之要,在人心,不在血脉。汉室能复兴,不是因为我们姓刘,而是因为我们做的事,得民心。”
他转身,目光如炬:“司马炎的子嗣,只要他们安分守己,不图复辟,我大汉自会以礼相待。他们可以在洛阳安居,可以读书,可以经商,甚至可以入仕——通过科举,凭真才实学。但若心怀不轨……”
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很明白。
文鸯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这比他预想的更好——不是囚禁,不是监视,而是真正的“安居”。
“丞相仁厚。”他再次深揖,“某……代先主谢过丞相。”
“不必谢我。”诸葛瞻摇头,“这是大汉的气度,也是新时代应有的包容。天下分裂太久,仇恨太深。若每灭一国,就要屠尽王族,这仇恨只会代代相传,永无宁日。”
他走回案前,手指划过地图上的河北:“我们要建立的,不是一个靠杀戮维持的王朝,而是一个能包容不同血脉、不同出身,只凭才德论英雄的天下。司马氏的后人如此,将军的旧部如此,将来所有归顺的人,都如此。”
文鸯怔怔地看着诸葛瞻。
这番话,他从未听过。在魏晋,政权更迭意味着血腥清洗,胜利者会对失败者赶尽杀绝。高平陵之变如此,司马氏代魏如此,甚至司马伦清君侧也如此。
而诸葛瞻说的,是另一条路。
一条更难走,但更光明,更……伟大的路。
“某明白了。”文鸯声音有些颤抖,“所以丞相推行新政,所以丞相要一统天下——不是为了征服,而是为了……再造。”
“对,再造。”诸葛瞻眼中闪着光,“再造一个能让所有人都活得有尊严的天下。将军在洛阳看到的,就是这‘再造’的开始。而我们要做的,是将这开始,扩展到整个天下。”
帐外,天色大亮。晨曦透过帐帘缝隙洒入,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地上。
文鸯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在淮南,父亲文钦对他说:“鸯儿,你这一生,若能遇到一个值得效死的明主,是为将者最大的幸运。”
那时他问:“什么样的主才算明主?”
父亲想了想:“能让你觉得,为他战死,死得其所;为他活着,活得有意义。”
现在,他好像找到了。
不是刘璿——虽然那位天子确有明君之相。
而是眼前这个人,这个理念,这条……路。
“丞相,”文鸯深吸一口气,“某愿为大汉先锋,为这‘再造’之业,效犬马之劳。”
这一次,他说得坦然,说得坚定,心中再无一丝迷茫。
诸葛瞻看着他,忽然笑了。那笑容里有欣慰,有赞许,还有一种“终于等到这一天”的释然。
“那就有劳将军了。”他走到案前,取过一支令箭,“杨馥退守内黄,城坚粮足,强攻恐伤亡甚大。将军在军中威望犹存,可否……”
“某愿往。”文鸯接过令箭,“三日内,必说降内黄。”
“不必强求。”诸葛瞻正色,“能降最好,不能降……自有大军处置。将军安危,重于一座城池。”
这话说得平淡,但其中的分量,文鸯感受到了。
这不是客套,是真心。
“某……谨记。”他握紧令箭,转身出帐。
走到帐门时,他忽然停下,回头:“丞相,还有一事。”
“请讲。”
“司马伦那边,”文鸯眼中闪过一丝复杂,“若他投降……”
“我会给他机会。”诸葛瞻打断,“但只有一次。”
足够了。
文鸯点头,掀帘而出。
帐外,天已大亮。深秋的阳光洒在营地上,给冰冷的甲胄镀上一层金边。士兵们正在晨练,口号声震天响。远处,黄河奔流不息,如一条巨龙,蜿蜒向北。
文鸯翻身上马,最后看了一眼主帐。
帐帘已放下,看不到里面的人。但他知道,那个人,那条路,将是他余生的方向。
“走。”他对亲兵道,“去内黄。”
马蹄声起,卷起尘土。
而主帐内,诸葛瞻站在地图前,看着文鸯离去的方向,良久未动。
李烨悄声进来:“丞相,文将军他……”
“他想通了。”诸葛瞻轻声道,“一个人放下执念,不容易。但他做到了。”
“那内黄之事?”
“让他去吧。”诸葛瞻手指点在内黄城的位置,“有些事,只有他能做。有些话,只有他说了,那些旧部才会信。”
他顿了顿:“传令马恒、赵柒:放缓攻势,给文鸯时间。三日后若内黄不降,再强攻不迟。”
“是。”
李烨退下后,诸葛瞻独自站在帐中。炭火渐弱,寒意渐起,但他心中却有一股暖流。
文鸯的归心,比拿下十座城池更有意义。
因为这意味着,新时代的理念,开始被旧时代的人接受。这意味着,那条艰难的路,终于有了同行者。
他走到案前,提笔给刘璿写信。写文鸯的归顺,写内黄的劝降,写下一步的计划。写到一半时,他忽然停下,在信末加了一句:
“陛下,臣今日见文鸯,如见当年大将军(姜维)。皆一时豪杰,皆历经迷茫,终择明路。望陛下将来待之,如先帝(刘禅)待伯约——既用之,亦信之。”
写罢,他封好信,唤来传令兵:“加急,送洛阳。”
传令兵领命而去。
帐外,战鼓声又起。新的一天开始了,新的战斗开始了。
但这一次,诸葛瞻心中少了几分凝重,多了几分希望。
因为人心,已经开始转向。
而人心所向,才是真正的无敌。
内黄城外三十里,汉军大营。
马恒刚接到诸葛瞻的军令,眉头微皱:“放缓攻势?丞相这是……”
“给文将军时间劝降。”副将道,“丞相有令:不得强攻。”
马恒看着远处内黄城的轮廓。那是一座坚城,城墙高厚,护城河宽阔。若强攻,至少需要付出很大伤亡。若能劝降……
“也好。”他点头,“让将士们休整三日。但要保持警戒,防止杨馥突围。”
“是!”
营中很快传开命令。士兵们虽然不解,但军令如山,都遵命行事。
而此刻的内黄城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杨馥坐在太守府大堂上,脸色阴沉。堂下站着十几名将领,个个垂头丧气。从延津败退到此,幽州军只剩一万三千,粮草只够十日,士气低落。
“相国(司马伦)那边有消息吗?”杨馥问。
一个文官颤声道:“禀将军,相国已退往邯郸,命我等死守内黄,待他整顿兵马后前来救援。”
“救援?”杨馥冷笑,“他现在自身难保,拿什么救援?”
堂中一片死寂。
谁都清楚,司马伦现在手里能战的兵力,不会超过三万。而汉军三路齐发,总兵力超过十五万。这仗,怎么打?
“将军,”一个老将忽然道,“末将听说……文鸯将军,投汉了。”
这话如石投水,激起千层浪。
“什么?!”
“文将军怎么可能……”
“千真万确。”老将苦笑,“汉军已传遍消息,说文将军被封为讨逆将军,正率军北上。而且……他给咱们军中几个将领写了信。”
杨馥霍然起身:“信呢?”
老将从怀中取出三封信,呈上。杨馥拆开一看,脸色变幻不定。
三封信,分别是给幽州军三个重要将领的。内容大同小异:陈述司马伦之劣迹,言汉室之仁政,劝他们“弃暗投明,为河北百姓谋生路”。
更关键的是,这三个人,都是文鸯的旧部,在军中威望颇高。
“好一个文鸯……”杨馥将信摔在地上,“他这是要动摇我军心!”
话音刚落,堂外忽然传来喧哗声。一个亲兵慌慌张张冲进来:“将军!城外……城外来了一个人,自称文鸯,要见将军!”
满堂皆惊。
杨馥脸色煞白,又瞬间涨红。他握紧拳头,良久,咬牙道:“开城门,放他进来!我倒要看看,这个叛将,还有什么脸来见我!”
半柱香后,太守府大堂。
文鸯独自一人走进来,未披甲,只着一身青色常服,腰间佩剑。他环视堂中,目光扫过那些熟悉的面孔——有些人曾与他并肩作战,有些人曾受他提携,此刻都神色复杂地看着他。
“杨将军,”文鸯抱拳,“久违了。”
杨馥坐在主位上,冷冷道:“文鸯,你还有脸来见我?叛主投敌,你可知‘忠义’二字怎么写?”
这话说得刻薄,但文鸯神色不变。
“某正是为了忠义而来。”他缓缓道,“杨使君可还记得,当年你我同在先帝麾下时,先帝说过什么?”
杨馥一怔。
“先帝说:‘为将者,当以保境安民为第一要务。’”文鸯直视着他,“如今呢?司马伦为一己之私,刺杀汉使,挑起战端;贾南风暴虐无道,河北民生凋敝——杨使君,你现在是在‘保境安民’,还是在助纣为虐?”
“你……”杨馥气得发抖,“你背叛晋室,还有理了?”
“某背叛的不是晋室,是那些祸害晋室、祸害百姓的人。”文鸯上前一步,声音提高,“诸君!你们都是河北子弟,父母妻儿都在河北!你们真的愿意,为司马伦一个人的野心,让家乡再遭战火?让父老再流离失所?”
他指向城外:“汉军十数万,几路齐发,势不可挡。内黄守得住吗?守得住三日,守得住十日吗?守到最后,城破人亡,你们的家人怎么办?”
堂中鸦雀无声。几个将领低下头,不敢与文鸯对视。
“文鸯!你休要在此蛊惑人心!”杨馥拍案而起,“来人!将这个叛将拿下!”
但堂外亲兵迟迟未动。
文鸯看着杨馥,忽然叹了口气:“杨将军,某今日来,不是来劝你投降,是来给你指一条生路。也是给这军中弟兄,指一条生路。”
他从怀中取出一卷黄帛:“这是大汉天子的诏书:凡弃暗投明者,一律不究;凡献城归顺者,论功行赏。杨使君若愿降,可保富贵;若不愿,某也不强求。但这一城军民……”
他顿了顿,声音转冷:“某不能让他们,为你的愚忠陪葬。”
这话说得极重。杨馥脸色铁青,手指颤抖。
就在这时,一个将领忽然出列,单膝跪地:“末将……愿降。”
“张成!你……”杨馥瞪大眼睛。
“将军,”那将领抬头,眼中含泪,“末将的老母妻儿都在蓟城。这一仗打下去,汉军必破蓟城,到时他们……末将不能……”
有一人跪,就有第二人。很快,堂中大半将领都跪下了。
“将军,文将军说得对……咱们打不过的。”
“弟兄们,不想再死了……”
“将军,降了吧……”
声音此起彼伏。
杨馥看着这一幕,忽然觉得浑身无力。他瘫坐在椅子上,仰头望着堂顶,久久不语。
文鸯静静等待着。
终于,杨馥缓缓开口:“文鸯……若我降,汉室真能保全我等性命?真能不究前罪?”
“天子诏书在此,丞相亲口承诺。”文鸯将诏书放在案上,“某以性命担保。”
良久,杨馥缓缓起身,走到文鸯面前,深深一揖:“那就有劳文将军……为我等引荐。”
一句话,尘埃落定。
当日午时,内黄城门大开。杨馥率众将出城请降,晋军放下兵器,列队出城。
马恒率军入城,秋毫无犯。按照诸葛瞻的命令,降卒愿意回家的发给路费,愿意从军的打散编入各军,将领一律妥善安置。
兵不血刃,拿下一座坚城。
消息传到延津大营时,诸葛瞻正在用午饭。听到军报,他放下筷子,脸上露出笑容。
“文鸯不负所托。”他对李烨道,“传令:厚赏杨馥及其部将。内黄城内粮草,一半分给百姓,一半充作军粮。再张榜安民,宣布减免今年赋税。”
“是!”
“还有,”诸葛瞻想了想,“让文鸯不必回延津,直接北上邯郸。告诉他——司马伦若降,待遇从优;若不降……就让河北百姓看看,顽抗的下场。”
李烨领命而去。
诸葛瞻走到帐外,望着北方。秋风萧瑟,黄叶飘零,但天空湛蓝如洗。
内黄归降,意味着幽州军彻底瓦解。接下来,只剩司马伦的本部,和胡渊的并州军。
大局已定。
他想起文鸯离开时说的那句话:“某的忠义,当为天下。”
现在,文鸯正在用行动,践行这句话。
而天下,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归一统。
阳光洒在身上,暖暖的。
诸葛瞻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空气中,有黄河的水汽,有泥土的芬芳,有远方的硝烟,也有……新时代的味道。
那味道,清新,蓬勃,充满希望。
这条路,终于快要走到终点了。
“父亲,”他轻声自语,“您看到了吗?您未竟的事业……儿,快要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