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幽州,已有秋意。
蓟城往北百余里,燕山余脉深处,有一座废弃的军寨,依山而建,寨墙半坍,箭楼倾颓。早年这里是防备鲜卑的前哨,后来边境内缩,便荒废了。寨中野草齐腰,狐兔出没,只在最深处的几间石屋里,偶尔有炊烟升起,才显出几分人迹。
文鸯便藏身于此。
那日离开邺城,他带着妻儿老小一路向西,在白云观与提前送出的家眷会合后,未作停留,连夜向北,专走山间小道。他知道贾南风不会轻易放过自己,即便明面上不动手,暗中的眼线必然如影随形。果然,离开白云观不到三十里,便发现身后有尾巴。他让家眷继续向北,自己带三名亲卫返身设伏,杀了两个,擒了一个,拷问出是宫中黄门令董猛派来的探子。
“皇后说了,文鸯若老实归隐,便留他一命。若有异动……”那探子咽气前,眼中还残留着恐惧。
文鸯一刀割断他的喉咙,面无表情。
他本可以就此隐姓埋名,找个深山老林了此残生。贾充给的虎符,他也可以埋了,当作从未见过。可每当夜深人静,他眼前总会浮现出那些士兵的脸——那些饿得面黄肌瘦、却还在坚持操练的脸;那些断了草药、只能硬扛着伤痛的脸;那些望着他,眼中还有最后一丝希望的脸。
他是被罢免了,可那些兵呢?那些跟着他南征北战、把命交给他的兄弟呢?
他不能一走了之。
所以在进入幽州地界后,他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不躲了,积蓄力量。
选择幽州,原因有三:其一,这里地广人稀,山峦起伏,易于隐藏;其二,幽州刺史与贾南风素有龃龉,去岁曾因军饷分配与朝廷大闹一场,对邺城政令阳奉阴违;其三,这里曾是汉胡杂居之地,民风彪悍,多有因逃避赋税、兵役而遁入山林的流民,可堪招募。
只是万事开头难。
文鸯手中的虎符,在幽州这地界,几乎等同废铁。刺史虽不满邺城,但也不会轻易听从一个被罢免的大将军调遣。那些散落各地的旧部,有的已被郭彰清洗,有的还在观望,真正敢冒险来投的,不过百余人。
粮草更是大问题。文鸯带来的金银,在蓟城黑市换了第一批粮,只够三百人吃半月。武器甲胄更缺——总不能让新招募的流民拿着木棍去打仗。
“将军,今日又来了三十七个。”副将掀帘入内,他脸上多了道新疤,是前日下山“借粮”时,与地方豪强的私兵冲突所留,“都是城里逃出来的,说那边在抓壮丁充军户,不愿去的就杀。”
文鸯正在擦拭那半枚虎符,闻言抬头:“查验过了?”
“查了,多是农户,有几个打过猎,会使弓箭。领头的叫韩六,是个猎户,箭法不错,一箭能射落百步外的山鸡。”
“先收下,编入丙队。”文鸯收起虎符,“粮食还能撑几天?”
副将沉默片刻:“若不增人,还能撑十天。若今日这批都收……最多七天。”
七天。
文鸯走到窗边。石屋的窗是用木条胡乱钉的,望出去是连绵的青山,在秋阳下苍黄相间。远处山口有鹰盘旋,久久不落,像是在寻找猎物。
他也像那只鹰,在寻找生机。
“将军,”副将低声道,“昨晚弟兄们在山下听到消息,说邺城那边……又出事了。”
“什么事?”
“皇后下令,将太尉全家……问斩了。罪名是‘勾结逆党’,其实是太尉的儿子在洛阳做官,被查出来了。”马咸声音发涩,“就……还有,崔氏留在邺城的那支,因为不肯把人送进宫当人质,也被抄了家,十五岁以上男丁全部充军。”
文鸯握紧了窗框,木刺扎进掌心,渗出血珠。
太尉七十三岁,三朝老臣,德高望重。那样一个人,落得满门抄斩。
崔氏更是大族,竟被如此折辱。
贾南风这是疯了,她要把所有不肯屈从的人都杀光、逼疯。
“将军,我们……”副将欲言又止。
“说。”
“弟兄们都在问,我们在这儿,到底要做什么?”副将鼓起勇气,“若只是躲藏,何必招兵买马?若想打回去……就凭这几百号人,怎么打?”
是啊,怎么打?
文鸯也在问自己。他手中有虎符,可虎符需要另一半才能生效。他有人——几百个走投无路的流民、几个忠心耿耿的旧部。他有恨——对贾南风倒行逆施的恨,对晋室沦落至此的恨。但这些,够吗?
不够。
他还缺一个名分,一个大义。
清君侧?他文鸯一个被罢免的武将,凭什么清君侧?勤王?皇帝司马衷那个样子,值得勤吗?
正思绪纷乱间,寨外忽然传来急促的梆子声——三长两短,是警戒信号。
“有人接近!”副将拔刀。
文鸯按住他:“多少人?”
“探马说,只有五骑,从东南山口来,打的是……赵王旗号。”
赵王?
文鸯一怔。赵王司马伦,司马懿第九子,当今天子的叔祖。此人今年该有五十余岁,素来低调,平日深居简出。他怎么来了幽州?怎么找到这里的?
“让他们进来。”文鸯对副将沉声道,“但只许领头的一人进寨,其余人在寨外等候。你带人埋伏左右,听我号令。”
“是!”
半个时辰后,石屋内。
司马伦坐在文鸯对面,卸去了外袍,只着一身深青常服。他确实年过五旬,但保养得极好,面皮白净,须发乌黑,只有眼角细密的皱纹透出岁月痕迹。他举止从容,即便身处这荒山破屋,也像是在自家王府品茶一般。
“文将军这地方,选得妙。”司马伦环视四周,微笑,“依山傍险,易守难攻。只是……略显简陋了些。”
文鸯没有寒暄的意思,直截了当:“赵王殿下怎会找到此处?”
“天下虽大,想找一个人,总有办法。”司马伦端起粗陶碗,喝了口水——寨中无茶,只有山泉,“况且,将军在幽州招兵买马,动静虽小,总有人看见。本王在幽冀还有些故旧,消息还算灵通。”
这话说得轻巧,但文鸯听出了弦外之音:他在幽州的一举一动,早已被人盯上。而盯他的人,很可能就是眼前这位赵王。
“殿下此来,有何指教?”文鸯按捺住心中警惕。
司马伦放下陶碗,笑容收敛:“本王来,是想问将军一个问题:将军在此积蓄力量,意欲何为?”
文鸯沉默。
“让本王猜猜。”司马伦缓缓道,“将军手握先帝所赐虎符,却不用;有旧部可召,却只招流民;有幽州刺史可联络,却避而不见。将军是在等什么?等一个时机?还是等……一个名分?”
句句诛心。
文鸯握紧了膝上的拳头:“末将愚钝,听不懂殿下的话。”
“不,你听得懂。”司马伦身体前倾,目光如炬,“文鸯,你我都是明白人,不必绕弯子。贾南风乱政,罢忠良,杀老臣,克军饷,虐百姓——这些,你看得见,本王也看得见。晋室落到今日田地,非天灾,是**。而这**的源头,就是凤仪宫里那个女人,和那个……那个坐在御座上的傀儡。”
他声音压低,却字字清晰:“再这样下去,不用等汉军打过来,晋室自己就先亡了。”
文鸯盯着他:“殿下想说什么?”
“清君侧。”司马伦吐出三个字。
石屋里静了一瞬。窗外有山风吹过,刮得木窗吱呀作响。
“清君侧?”文鸯笑了,笑容里满是苦涩,“殿下,您知道邺城现在有多少兵马吗?禁军三万,城防军两万,郭彰的北军五万——整整十万。我这儿,满打满算五百人,其中能打仗的不到三百。拿什么清?”
“若加上本王之兵呢?”司马伦淡淡道,“本王有兵八千,皆是多年训练的精锐。再加上幽州刺史——此人早对贾南风不满,只是缺一个牵头之人。若本王与将军联手,许以重利,他至少可出两万兵马。还有冀州、并州那些被贾南风逼得走投无路的世家、豪强……振臂一呼,十万大军,唾手可得。”
文鸯心中震动。
司马伦的话,勾勒出了一幅他从未敢想的图景:联合地方兵力,杀回邺城,清除贾南风及其党羽,扶立……扶立谁?
“清君侧之后呢?”文鸯问,“陛下……还是陛下吗?”
司马伦眼中闪过一道精光:“陛下龙体欠安,神智昏聩,已不堪治国。清君侧后,当另立贤明。”他顿了顿,“本王的侄孙司马睿,聪慧仁德,可承大统。”
司马睿?
文鸯听说过此人,司马懿曾孙,据说好读书,有贤名。但更重要的是——他是司马伦的侄孙,年纪不过六岁,若立他为帝,司马伦便是摄政王,权倾朝野。
“那其父琅琊王司马靓呢?又该如何自处?”
司马伦冷笑一声“吾这个弟弟倒是不成气候,自我朝失去中原和皇后乱整的种种事后,已经羞愤自尽了。”
文鸯迟疑了许久。“殿下谋划深远。”文鸯缓缓道,“只是,末将还有一问:即便清君侧成功,另立新君,然后呢?汉军秋后必至,我们内乱方息,如何抵挡霍弋、诸葛瞻?”
这是最关键的问题。
司马伦却笑了,笑容里有一丝嘲讽:“文将军,你以为不清君侧,就能挡住汉军吗?”
文鸯语塞。
“邺城现在是什么样子,你比我清楚。”司马伦站起身,走到窗边,望向远山,“军无战心,民有怨气,朝堂之上尽是阿谀之徒。贾南风还在加征赋税,还在抓丁充军——她是在饮鸩止渴,把最后一点民心都耗光。这样的朝廷,这样的军队,就算你文鸯回去掌兵,能挡住汉军吗?”
他转身,目光如刀:“挡不住。必败无疑。”
文鸯沉默了。他知道司马伦说的是事实。在邺城的最后几个月,他亲眼看着军队从一支能征善战的精锐,变成一支怨声载道的疲兵。粮饷不继,装备残缺,士气低落——这样的军队,就算他有通天本事,也难挽败局。
“所以清君侧,不是为了打退汉军,”司马伦走回座位,声音低沉,“而是为了……争取一个体面的结局。”
“体面的结局?”
“对。”司马伦点头,“清除贾南风,立贤明之君,整肃朝纲,安抚百姓。然后……与汉室和谈。”
和谈?
文鸯瞪大眼睛。
“天下大势,你我都看得明白。”司马伦叹息,“汉室复兴,已不可逆。诸葛瞻治国有方,深得民心;刘璿虽年轻,但有明君之相。反观我晋室……自先帝走后,一日不如一日。如今困守河北,民心离散,凭什么跟汉室争天下?”
他顿了顿,继续道:“所以,我们要做的,不是垂死挣扎,而是为晋室、为司马氏、为这河北数百万百姓,争取最好的条件。清君侧,立新君,展现实力——让汉室看到,我们还有一战之力,但我们也愿和谈。如此,才能在谈判桌上,为晋室宗亲、为文武百官、为河北士民,争一个保全。”
“保全……”文鸯喃喃重复。
“对,保全。”司马伦眼中闪过一丝悲凉,“晋室可以亡,但司马氏不能绝。宗亲可以削爵,但不能屠戮。官员可以罢免,但不能赶尽杀绝。百姓可以归汉,但不能遭兵燹之灾。这些,都需要筹码。而我们的筹码,就是一支还能打仗的军队,一个还有威望的新君,一片还未彻底崩坏的河北。”
他看向文鸯:“文将军,你是先帝托孤之臣,忠义之名天下皆知。由你牵头清君侧,最是名正言顺。事成之后,你便是再造晋室的第一功臣。届时无论和谈结果如何,你文鸯,你文氏一族,都将保全,甚至在新朝中亦有一席之地。”
这话说得**裸,却也实在。
文鸯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他想起贾充给他虎符时说的话:“忠义固然重要,但比忠义更重要的,是保住该保住的人。河北这数百万百姓,不该为某些人的野心陪葬。”
现在司马伦说的,竟与贾充不谋而合。
只是贾充希望他独立行事,而司马伦要与他联手。
“殿下,”文鸯抬起头,目光复杂,“您这么做,真是为了晋室?还是为了……”
“为了权力?”司马伦接过话头,坦然承认,“两者皆有。本王是宣帝(司马懿)之子,先帝之叔,看着晋室从崛起到鼎盛,再到如今的衰败。本王不甘心,不甘心晋室亡于一个毒妇之手,不甘心司马氏百年基业毁于一旦。若能清君侧,立新君,就算最终还是要归汉,至少……晋室是站着死的,不是跪着亡的。”
他站起身,走到文鸯面前,俯视着他:“至于权力……文将军,到了本王这个年纪,这个身份,权力还有什么意义?本王今年五十有三,还能活几年?子孙后代,能在新朝中得个平安富贵,便是万幸。本王所求的,不过是一个身后名——后世史书提起晋室之亡,能写一句‘赵王司马伦曾力挽狂澜,虽败犹荣’,而不是‘赵王庸碌,坐视晋亡’。”
这话说得动情,文鸯竟有些信了。
但他还是不敢轻易答应。
“此事关系重大,末将……需要时间考虑。”
“考虑?”司马伦脸色一沉,“文将军,时间不等人。贾南风已在排查各地异动,你在这里招兵买马,她能不知道?本王今日来此,已是冒险。若你犹豫不决,走漏风声,不但你我性命难保,这清君侧的大计,也将胎死腹中。”
他语气转冷:“还是说……文将军手握虎符,招募私兵,其实是另有所图?想学那汉末诸侯,割据一方?或是……待价而沽,想将这支兵马卖个好价钱?”
“殿下慎言!”文鸯霍然起身,“末将受先帝托付,忠心天日可鉴!绝无二心!”
“那就证明给本王看。”司马伦逼视着他,“答应联手,清君侧,立新君,救晋室于危亡。否则……本王不得不怀疑,你文鸯到底是在积蓄力量以图报国,还是在佣兵自重、伺机谋反!”
最后四字,如重锤砸在文鸯心头。
佣兵自重,伺机谋反——这罪名若坐实,他文鸯一世忠名,将毁于一旦。更可怕的是,司马伦既然敢说出口,就必然有后手。若自己不答应,他完全可以以此为由,联合幽州刺史等人,先把自己剿灭,夺了这支兵马。
这是阳谋,也是胁迫。
文鸯脸色变幻,胸中翻江倒海。他看着司马伦,这位看似温文尔雅的亲王,眼中闪烁着老谋深算的光。他想起父亲文钦的教诲,想起贾充的嘱托,想起那些饿着肚子的士兵,想起何曾满门抄斩的血……
良久,他缓缓跪地,声音沙哑:
“末将……愿随殿下,清君侧,扶社稷。”
司马伦脸上终于露出笑容,弯腰扶起他:“将军深明大义,晋室有幸。快快请起。”
两人重新落座,气氛却已不同。司马伦从怀中取出一卷帛书,在案上摊开——那是一幅详细的兵力部署图,标注了赵国、幽州、冀州、并州各处的兵马、粮仓、关隘。
“这是本王多年经营所得。”司马伦指点着地图,“幽州刺史那边,本王已派人联络,他虽未明确答复,但态度松动。关键在于时机——必须在汉军发动总攻之前,完成清君侧,立新君,整肃内部。如此,才有筹码与汉室谈判。”
“殿下打算何时动手?”
“九月。”司马伦手指点在地图上邺城的位置,“九月秋收开始,各地粮草入库,正是用兵之时。本王会在封地起兵,以‘清君侧、靖国难’为号,将军则从幽州出兵,与本王会师于巨鹿。幽州若响应,便三路并进,直逼邺城。”
文鸯仔细看着地图,心中快速盘算。从幽州到巨鹿,要经过涿郡、河间,这一带地势平坦,利于行军,但也会暴露行踪。若贾南风提前察觉,派兵拦截……
“殿下,末将有一虑。”他指向地图上的中山、常山两郡,“这两郡太守都是贾南风亲信,若他们出兵阻截,恐延误时机。”
“此事本王已有安排。”司马伦微笑,“中山太守,是本王故交之子,早已暗中归顺。常山太守,其子在本王府中为吏,他不敢妄动。届时他们不但不会阻拦,还会开城献粮。”
文鸯心中暗惊。司马伦竟已布下如此棋局,连郡守级别的官员都已被他收服。看来这位赵王看似深居简出,实则早已在暗中织就一张大网。
“那邺城守军……”文鸯又问,“郭彰麾下还有五万北军,虽军心不稳,但毕竟人多。”
“郭彰不足为虑。”司马伦冷笑,“此人志大才疏,只会阿谀奉承。北军将士多是你旧部,届时将军只要现身阵前,振臂一呼,必有响应。更何况……”他压低声音,“本王在禁军中也有内应。到时里应外合,邺城可一鼓而下。”
步步为营,算无遗策。
文鸯看着司马伦,忽然觉得背脊发凉。这位赵王殿下,心机之深、谋划之远,远超他的想象。与这样的人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
可事到如今,他已没有退路。
“末将明白了。”文鸯抱拳,“请殿下吩咐具体部署。”
司马伦满意地点头,开始详细分说。从兵力调配、粮草转运、行军路线,到起兵时的檄文内容、联络暗号、应急方案,一一交代。文鸯认真听着,不时发问,两人一直谈到日头西斜。
最后,司马伦起身:“今日便到此。本王不宜久留,三日后,会有人送来第一批粮草军械。将军好生准备,九月十五,你我巨鹿会师。”
“末将领命。”
送司马伦出寨时,暮色已浓。五骑消失在群山之中,很快连马蹄声都听不见了。
文鸯站在寨门口,望着渐暗的天色,久久不动。
副将悄然走近:“将军,真要跟赵王干?”
文鸯没有回头,只是轻声问:“你说,我们这是在救晋室,还是在加速它的灭亡?”
副将沉默良久,才道:“属下不知道。属下只知道,将军做什么,属下就跟着做什么。”
忠义,有时候就是这么简单,也这么沉重。
文鸯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回寨。走到石屋门口时,他忽然停下,从怀中取出那半枚虎符,在暮色中仔细端详。
青铜铸造的虎符,在手中冰凉。虎目圆睁,虎口大张,仿佛在无声咆哮。
先帝给贾充这虎符时,说的是“若将来陛下不堪辅佐,或朝中有大变,可用此符,行非常之事”。
如今,陛下确实不堪辅佐,朝中确实有大变。
他用这虎符,行这非常之事——清君侧,另立新君,然后……与汉室和谈。
这算不算完成了先帝的托付?
文鸯不知道。
他只知道,从答应司马伦的那一刻起,他就走上了一条不能回头的路。这条路的前方,可能是晋室最后的荣光,也可能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但无论如何,他必须走下去。
因为正如司马伦所说——不清君侧,晋室必亡;清了,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哪怕那生机,是用无数人的鲜血换来的。
夜色完全降临,燕山深处响起狼嚎,悠长而凄厉。
文鸯收起虎符,走进石屋。屋内,油灯已点亮,昏黄的光映照着墙上悬挂的地图。地图上的河北,被红蓝两色标注,红色是汉军可能进攻的路线,蓝色是他们清君侧的行军路线。
两线交织,如一张大网,将这片土地牢牢罩住。
而他和司马伦,就是在这网中挣扎的鱼。
不,不是鱼。
是执网的人——也是网中的人。
文鸯提笔,开始给分散各地的旧部写信。每写一封,他都会停顿片刻,想起那个人的面孔,想起并肩作战的岁月。
这些信送出去后,有些人会来,有些人不会。来的人,是相信他文鸯;不来的人,或许是明智的。
但无论如何,九月十五,巨鹿。
那里,将决定晋室最后的命运。
也将决定他文鸯,是青史留名的忠臣,还是千古唾骂的逆贼。
笔尖在帛上沙沙作响,油灯的火焰跳跃着,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很长,很长。
夜还深,路还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