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
丞相府后园的梧桐开始落叶,巴掌大的叶片飘进荷池,在水面打着旋儿。诸葛瞻披着件半旧的葛布外袍,坐在池边亭中,手里握着一卷《六韬》,目光却落在水面落叶上,久久未动。
“丞相。”程虔从回廊快步走来,手中捧着一叠新到的文书,“河北密报,刚到的。”
诸葛瞻回神,接过文书。最上面一份是锦衣卫从邺城传来的急报,火漆完好。他拆开,迅速扫过,眼神从平静到专注,再到闪过一丝光亮。
“贾充罢相,文鸯夺兵……”他轻声念出,将文书递给程虔,“你看看。”
程虔接过细读,越看神色越惊:“这……贾南风竟如此疯狂?罢免亲父,夺文鸯兵权,她这是自毁长城啊!”
“不止如此。”诸葛瞻指向文书末尾,“你看这里——晋太尉满门抄斩,崔氏一支被逼充军,冀州又加赋一成。贾南风这是在用刀剑和苛政,把最后一点人心都推到悬崖边。”
程虔放下文书,沉吟道:“这对朝廷是大利好。文鸯乃名将,有他在,邺城防线便是铁板一块。如今换上个阿谀之徒牵弘,秋后我军北伐,阻力大减。”
“是好事,但……”诸葛瞻站起身,走到亭边,望着池中枯荷,“也是变数。”
“变数?”
“文鸯此人,刚烈忠义,绝不会甘心就此归隐。”诸葛瞻转身,目光深远,“他被夺兵权,只有三条路:一是忍辱偷生,这不像他;二是愤而起兵,清君侧——但这需要名分,需要盟友;三是……北投胡虏,借兵复仇。”
程虔思索片刻:“第一条,以文鸯性格,确不可能。第三条,他虽悍勇,但素重气节,投胡之事做不出来。最可能的是第二条,清君侧。但他如今势单力薄,拿什么清?”
“所以他需要时间,需要暗中积蓄力量。”诸葛瞻走回案前,手指在地图上划过,“邺城周边他已无立足之地,那么他会去哪儿?最可能的,是幽州。”
他手指点在蓟城:“幽州刺史,桀骜不驯,与邺城素有嫌隙。文鸯若去幽州,或可借力。但此人,野心勃勃,未必甘为人下。文鸯想借他的力,恐怕要付出代价。”
程虔顺着思路:“若是文鸯真在幽州起兵,与邺城内战,于我倒是大利——他们内耗越深,我军北伐越易。”
“可若是……”诸葛瞻眼中闪过一道精光,“若是文鸯背后,还有别人呢?”
“别人?”
“司马氏宗亲。”诸葛瞻缓缓道,“……这些人,会坐视贾南风把晋室拖进深渊吗?”
程虔一震:“丞相是说,可能有宗室亲王暗中联络文鸯,以清君侧为名,实则……”
“实则想趁乱掌权。”诸葛瞻点头,“这是最危险的一种可能。若只是文鸯独自起兵,不过是一支孤军,难成气候。但若有宗室亲王牵头,振臂一呼,那些对贾南风不满的地方官员、世家豪强,很可能纷纷响应。届时河北就不是一盘散沙,而是一支有统一指挥、有政治纲领的叛军。”
他顿了顿,声音转沉:“这样的叛军,若能迅速推翻贾南风,整肃内部,反而可能让邺城焕发新生。届时我军面对的,就不是一个腐朽的晋室,而是一个背水一战、同仇敌忾的新政权。”
程虔倒吸一口凉气:“那……我军是否该提前北伐?趁他们内乱未起,先发制人?”
“不。”诸葛瞻摇头,“秋收在即,粮草未齐,新兵训练未毕,此时仓促进军,风险太大。况且……让他们内乱,未必是坏事。”
他重新坐下,手指轻叩地图上的河北:“文鸯或宗室起兵清君侧,无论成败,都会消耗邺城本就不多的力量。即便他们成功,新政权立足未稳,又要面对我军压力,内外交困。我们要做的,不是阻止他们内乱,而是……”
“而是等他们乱到一定程度,再以泰山压顶之势,一举而定?”程虔接口。
诸葛瞻微笑:“不错。但这‘一定程度’,需要精准把握。乱得太浅,消耗不够;乱得太深,河北民生凋敝,我军接收的将是一片焦土,于战后治理不利。所以情报至关重要——锦衣卫在河北的网,该收紧了。”
他提笔疾书,写了两道手令。一道给李烨,命锦衣卫加派人手,重点探查幽州、邺城的动向,尤其注意司马氏宗亲与文鸯的联络。另一道给霍弋,命其加快前线战备,但暂不增兵,保持外松内紧之势。
写罢,他唤来亲卫:“速送大将军府与锦衣卫衙门。”
亲卫领命而去。程虔看着诸葛瞻从容布置,忽然感慨:“丞相谋算之深,每每让虔叹服。当年在成都,丞相还是卫将军时,便已显此能。如今……”
“如今更不敢懈怠。”诸葛瞻打断他的感慨,神色严肃,“程虔,你即刻去拟一份奏章,以丞相府名义,呈报陛下:河北有变,请陛下下旨,命各州郡加快秋粮征收、转运,务必于十月前,将三军所需粮草备齐于洛阳、长安、襄阳三处大仓。”
“十月?”程虔计算时间,“如今只剩不到一月,会不会太紧?”
“紧,也要办到。”诸葛瞻语气坚定,“我料届时河北必有大变。届时我军需能随时出击,粮草是重中之重。告诉各州,此事关乎天下一统,谁敢延误,军法处置。”
“是!”
程虔匆匆离去。亭中又只剩诸葛瞻一人。
他重新拿起那份河北密报,又细读一遍。目光在“文鸯出城向西,不知所踪”那行字上停留良久。
向西……真的是向西吗?
还是故布疑阵,实则向北?
诸葛瞻闭上眼,脑中浮现出河北的山川形势图。邺城向西是太行山,山高路险,不利大军行动,但易于隐藏。若是他,要积蓄力量,会选哪里?
幽州?太远。并州?有仇人。冀州腹地?太危险。
忽然,他睁开眼,手指在地图上一点——常山。
常山郡,地处太行山东麓,北接幽州,南临邺城,东望渤海,西倚群山。此地民风彪悍,多豪杰,当年赵云便是常山人。且郡中有不少废弃的军寨、坞堡,正是藏兵练兵的好地方。
文鸯若真想在河北有所作为,常山是个不错的选择。
“来人。”诸葛瞻唤来另一名亲卫,“传话给李烨,让他派一组精干探马,潜入常山郡,尤其注意那些荒废的军寨。若有发现,即刻回报。”
“是!”
亲卫离去后,诸葛瞻才真正松了口气。他走回池边,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鬓角已见霜色,眼角的皱纹深了,但眼神依旧清明。
二十年了。
从景耀四年穿越而来,至今已二十年。他从一个只想挽救蜀汉灭亡的穿越者,一步步走到今天,手握天下权柄,肩负一统重任。这一路,他改变了太多人的命运,也改变了这个时代的轨迹。
如今,终于到了最后一步。
他会比司马炎做得更好吗?
会让他亲手建立的这个新汉,避免重蹈西晋的覆辙吗?
诸葛瞻不知道。他只知道,他必须尽己所能,把这条路走好。为这个时代,也为那些信任他、追随他的人。
“父亲……”他轻声自语,仿佛在问那个在五丈原陨落的背影,“若是您,会怎么做?”
风过庭院,梧桐叶沙沙作响,像是回应。
宫中。
刘璿在宣室殿召见诸葛瞻。少年天子一身常服,正伏案查看各地秋收奏报,见丞相入内,连忙起身:“丞相来了,快坐。”
诸葛瞻行礼毕,在侧席坐下。刘璿将一份奏章推到他面前:“这是荆州刚送来的,今岁荆襄丰收,预计可多收三成。扬州、益州也不错。只有关中因去岁战事,略有减产,但也够自给。”
“天佑大汉。”诸葛瞻欣慰道,“有此粮草支撑,秋后北伐,底气更足了。”
刘璿却眉头微蹙:“丞相,朕昨日收到河北密报,说贾南风罢免了贾充、文鸯,又加赋逼民……朕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诸葛瞻心中一动:“陛下看出了什么?”
“贾南风虽毒辣,但不蠢。”刘璿认真分析,“她如今内外交困,正是用人之际,却自断臂膀,罢免最能干的文鸯和最有威望的贾充,这不合常理。除非……她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
少年天子的敏锐让诸葛瞻惊讶,也让他欣慰。
“陛下所见极是。”诸葛瞻点头,“臣也怀疑,贾南风如此行事,可能是察觉到了某种威胁——比如,有人暗中串联,意图清君侧。她先下手为强,罢免可能被拉拢的重臣,震慑宵小。”
刘璿眼睛一亮:“那丞相以为,这暗中串联之人,会是谁?”
“司马氏宗亲。”诸葛瞻直言,“他们手握兵权,封地富庶,且都对贾南风专权不满。若有人振臂一呼,应者必众。”
刘璿沉思片刻:“那于我军,是利是弊?”
“短期是利,长期看……”诸葛瞻斟酌词句,“若他们迅速成功,整肃朝纲,凝聚人心,反倒可能让河北铁板一块。所以臣已命霍弋加紧备战,一旦河北内乱达到一定程度,我军便即刻北伐,不给他们喘息之机。”
“这个‘一定程度’,如何把握?”
诸葛瞻起身,走到悬挂的巨幅舆图前,手指划过黄河:“臣以为,当以三条为准:第一,邺城发生军事政变,禁军参与,城中大乱;第二,幽州或并州有兵南下,与邺城守军交战;第三——也是最关键的一条,河北百姓大规模逃亡,南下渡河者日众。”
他转身看向刘璿:“前两条,说明晋室内乱已不可收拾;第三条,说明民心彻底离散。三者有其二,便是北伐最佳时机。”
刘璿仔细看着地图,良久,缓缓点头:“丞相深谋远虑。只是……如此一来,河北难免兵燹,百姓受苦。”
“所以臣已命陆抗、阎宇在黄河沿线设三十处粥棚、营寨,接纳南逃百姓。”诸葛瞻道,“凡渡河者,皆给口粮、安排住处,愿从军者编入辅兵,愿务农者分配荒地。我们要让河北百姓知道,汉室不是去征服,而是去解救。”
刘璿眼中泛起光彩:“好!如此,民心必归。”他顿了顿,忽然问,“丞相,若天下一统之后……这新政,还要继续推行吗?”
这话问得突然,但诸葛瞻明白天子的深意。新政触动世家利益,如今因战时需要,世家尚能隐忍。一旦天下太平,矛盾必然凸显。
“不但要继续,还要深化。”诸葛瞻坚定道,“陛下,治天下如烹小鲜,火候到了,就不能停。科举要扩大,官学要普及,御史台要常设,九品中正制要逐步向科举过渡。这些事,也许会得罪很多人,也许会经历波折,但——这是让大汉长治久安的唯一路径。”
他走到窗边,望着宫外洛阳的街市:“陛下请看,如今的洛阳,百姓安居,商贾云集,书院书声琅琅,工坊日夜不息。这一切,都是新政带来的。我们既然看到了更好的可能,就没有理由倒退回去。”
刘璿也走到窗边,与诸葛瞻并肩而立。秋阳透过窗棂,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地上,一长一短,却同样挺拔。
“朕明白了。”天子声音清朗,“这条路,朕与丞相一起走到底。”
君臣相视,会心一笑。
接下来的半月,洛阳全速运转。
前线,霍弋亲自坐镇,整训大军。他采纳了诸葛瞻的建议,将骑兵单独编成三支“铁骑军”,每军五千人,全部装备马蹄铁、双边马镫、高桥马鞍,由马恒、赵柒分统。步兵则加强弩兵训练,尤其是连弩部队,要求能在百步内形成密集箭雨。
陆抗在统筹水陆两军。长江水师经过扩充,已有大小战船八百余艘,其中楼船二十艘,皆配拍杆、弩炮。陆抗命人演练登陆作战,为将来渡黄河做准备。
阎宇负责后勤。这位老将军如今满头白发,但精力不减,每日奔走于各仓之间,清点粮草军械。光洛阳大仓便储粮三百万斛,足够大军半年之用。军械更是堆积如山,光是新锻造的环首刀便有十万柄,铁甲五万领。
而锦衣卫的探马,如流水般往返于黄河两岸。每日都有新情报送入丞相府:
“八月初十,邺城又斩十二名劝谏大臣,朝堂噤若寒蝉。”
“八月十二,冀州河间郡饥民暴动,杀郡守,开官仓,聚众三万。”
“八月十五,幽州刺史以‘防秋’为名,调兵两万至涿郡,距邺城仅三百里。”
“八月十八,常山发现有人活动的痕迹,约数百人,训练有素。”
“八月二十,赵地境内车马往来频繁,疑似调兵……”
一条条情报,拼凑出河北动荡的图景。诸葛瞻每日都要在地图上标注最新动态,那张河北舆图已被朱笔圈画得密密麻麻。
八月二十五,最关键的情报到了。
李烨亲自送来的密报,只有短短一行字:
“赵王司马伦密会文鸯于常山,言清君侧事。伦许以摄政,鸯未决。”
诸葛瞻看完,沉默良久。
果然,最担心的情况出现了。司马伦这个老狐狸,终于按捺不住。而文鸯……未决,说明还在犹豫。
“丞相,要不要派人……”李烨做了个斩首的手势。
“不必。”诸葛瞻摇头,“让他们去联络,去串联。我们要的,就是他们动起来。只是……”他顿了顿,“要盯紧文鸯。此人若真与司马伦联手,必成心腹大患。”
“下官明白。”李烨迟疑一下,“还有一事……邺城那边,贾充被软禁在府中,据说日夜酗酒,神志不清。贾南风派了重兵看守,但前日,有人看见相府后院运出一具尸体,裹着草席,埋在了乱坟岗。”
诸葛瞻手中笔一顿:“是贾充?”
“还不确定。埋尸的人后来被灭口了,锦衣卫正在查。”
如果贾充真的死了……诸葛瞻心中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那个在魏晋之交翻云覆雨的权臣,那个教导出贾南风这等女儿的父亲,那个最后却落得如此下场的老人。
“继续查。”诸葛瞻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
李烨退下后,诸葛瞻独自站在舆图前,手指最终落在“邺城”二字上。
这座城,曾经是袁绍的霸府,曹操的王都,如今是晋室最后的巢穴。它见证了多少英雄起落,多少王朝兴衰。
而今,它将见证最后一个。
秋风吹入书房,卷起案上的纸页。诸葛瞻按住纸张,目光坚定。
九月将至。
风暴,就要来了。
而他,已做好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