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兴元年的八月,邺城热得像一座蒸笼。
漳河水几乎断流,裸露的河床上,死鱼在烈日下腐烂,散发出刺鼻的腥臭。城外的田野里,麦子本该在此时垂下金黄的穗,可放眼望去,稀稀拉拉的麦秆枯黄干瘪,像极了垂死老人稀疏的头发。
自贾南风下令加征赋税、严惩饥民以来,冀州已有七县爆发民变,虽被血腥镇压,但空气中始终弥漫着一股焦躁不安的气息,比酷暑更让人窒息。
八月初三,大朝。
崇光殿里摆了四个冰鉴,但毫无用处。热浪从门窗涌入,将朝臣们的朝服浸透。司马衷坐在御座上,不断用手扇风,嘴里嘟囔着“热,热”。贾南风依旧坐在凤椅上,今日她特意穿了身玄色凤纹朝服,衬得脸色更加阴沉。
朝会一开始就不顺。
尚书台呈上冀州最新奏报:又有三千饥民聚众抢粮,郡兵弹压时发生冲突,死伤数百。郡守请朝廷速拨粮赈济,否则恐生大乱。
“又抢粮?”贾南风声音尖利,“本宫五月就说过,抢粮者杀无赦!郡守是干什么吃的?传旨,革职查办,全家流放幽州!再有敢言‘赈济’二字者,同罪!”
“皇后!”贾充终于忍不住,出列跪地,“周边已饿殍遍野,再杀下去,就不是民变,是民反了!请娘娘开恩,至少拨些陈粮……”
“丞相是觉得本宫做错了?”贾南风打断他,目光如冰锥。
贾充伏地:“老臣不敢。只是如今汉军压境,若后方生乱,前线军心必溃。请皇后以大局为重,暂缓加征,开仓放粮,待秋后……”
“秋后?秋后汉军就打过来了!”贾南风拍案而起,“相国口口声声大局,可曾算过邺城粮仓还有多少存粮?前线将士每日消耗多少?开仓放粮?放了粮,士兵吃什么?饿着肚子去打仗吗?”
她走下凤阶,来到贾充面前,俯视着跪地的父亲:“丞相老了,心软了。可这世道,心软的人活不长。当年您辅佐晋王时,可不是这般优柔寡断。”
这话诛心。满朝皆知,贾充一生最大污迹,便是指使成济弑杀魏帝曹髦。贾南风此时提起,无异于当众扇父亲耳光。
贾充浑身一震,抬起头,看着女儿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他想从她眼中看到一丝愧疚、一丝犹豫,但什么都没有——只有**裸的权力**,和对他“碍事”的不满。
“老臣……”贾充声音沙哑,“老臣是为晋室……”
“本宫也是为了晋室!”贾南风转身回座,“此事不必再议。传旨:凡聚众抢粮者,为首者凌迟,从者斩;地方官镇压不力者,罢官流放;再有敢上书请求减赋、放粮者,视同通敌!”
殿中死寂。几个原本想附议贾充的大臣,此刻都深深低下头。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甲胄铿锵声。
文鸯大步走入,未卸佩剑,铁靴踏在砖石上发出沉重的回响。他径直走到御阶前,单膝跪地,但脊背挺直如枪:“末将文鸯,有本要奏!”
贾南风眯起眼:“大将军不在军营练兵,上朝何事?”
“末将要奏的,正是练兵之事!”文鸯抬头,眼中布满血丝,“皇后娘娘可知,前线将士已三月未发足饷?可知营中士兵每日口粮从一斗减到七升,又从七升降到五升?五升陈粟,掺一半麸皮,连饱腹都难,如何练兵?昨日北营有士兵饿晕坠马,摔断了腿,军医却说营中连接骨的草药都没有!”
他越说越激动,声音在殿中回荡:“还有战马!去岁还有战马八千,今春病饿死了三成,剩下的也瘦骨嶙峋。马无草料,人无饱食,这样的军队,如何抵挡秋后汉军铁骑?末将多次上书请求拨付粮饷,为何石沉大海?!”
贾南风脸色铁青:“大将军是在质问本宫?”
“末将不敢质问,只求一个明白!”文鸯梗着脖子,“粮饷都去哪儿了?是被贪墨了,还是被挪用了?若是贪墨,请皇后严查!若是挪用——敢问皇后,还有什么比军饷更要紧?!”
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吼出来的。
满朝哗然。文鸯这话,几乎是指着鼻子说贾南风中饱私囊。
“放肆!”贾南风暴怒,“文鸯,你恃功而骄,目无君上!来人,卸了他的佩剑!”
四名殿前卫士上前。文鸯霍然起身,手按剑柄,眼中凶光毕露。那一瞬间,殿中空气几乎凝固——谁都知道,文鸯若真动手,这四名卫士根本拦不住。
“次骞!”贾充急喝,“不可造次!”
文鸯看向贾充,又看向御座上吓得瑟瑟发抖的司马衷,最后看向贾南风。他胸口剧烈起伏,良久,终于松开剑柄。
佩剑被卸下。
贾南风这才缓了口气,冷笑:“大将军累了,回去歇着吧。军务之事,本宫自有安排。”
文鸯死死盯着她,一字一句:“皇后所谓的安排,就是克扣军饷,饿死士兵,然后等着汉军打过来,大家一齐死吗?”
“你——”
“末将说错了吗?”文鸯环视群臣,“在座的诸位,你们真的相信,靠克扣出来的粮饷,靠饿着肚子的士兵,能挡住汉军的精锐?能挡住诸葛瞻的大军?醒醒吧!晋室最后的机会,不是加征赋税,不是镇压饥民,而是上下一心,共度时艰!可现在呢?士兵在挨饿,百姓在造反,朝堂上却还在争权夺利!”
他指着贾南风,手指颤抖:“你,贾南风!你以为罢免几个大臣,安插几个亲信,就能掌控一切?错了!你这是自掘坟墓!晋室若亡,不是亡于汉军,而是亡于你手!”
“够了!”贾充厉声打断,“文鸯,你疯了!快向皇后请罪!”
文鸯仰天大笑,笑声悲凉:“请罪?我文鸯何罪之有?我罪在想保住这支军队,罪在想为晋室留最后一点血脉!可有人不想留,有人巴不得晋室早亡,好让她独揽大权!”
他笑着笑着,眼泪都笑出来了:“先帝啊先帝,您在天有灵,看看这朝堂,看看这大晋——这就是您托付的江山吗?”
“拖出去!”贾南风尖叫,“把这个疯子拖出去!”
卫士一拥而上。文鸯没有反抗,任由他们架着,踉跄出殿。临出门前,他回头看了一眼贾充,眼神复杂——有悲哀,有失望,最后化作一声叹息。
那一眼,贾充记了一辈子。
当日下午,两道诏书从凤仪宫发出。
第一道:“丞相贾充,年老昏聩,屡违圣意,着即免去一切官职,归家思过。相印移交尚书台暂管。”
第二道:“大将军文鸯,狂悖无状,咆哮朝堂,着即解除兵权,闭门反省。北军都督一职,由郭彰接任。”
诏书用的是皇帝司马衷的名义,但满邺城都知道,那是贾南风的手笔。
贾充接旨时,正在相府书房整理文书。传旨宦官念完,他沉默良久,缓缓摘下头上的进贤冠,放在案上。然后起身,对着皇宫方向,行了三跪九叩大礼。
“老臣……领旨谢恩。”
没有愤怒,没有辩解,甚至没有一丝情绪波动。就像卸下一件穿了大久、早已不合身的衣服。
宦官走后,贾充独自坐在空荡的书房里。夕阳从西窗斜射进来,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他想起很多年前,在洛阳,司马昭拍着他的肩膀说:“贾公,将来我司马氏天下,要靠你辅佐。”那时他意气风发,以为自己能成就一番伟业。
后来,他亲手策划了弑君,帮司马炎篡魏,又辅佐晋帝司马衷。他算计过很多人,也辜负过很多人,但自问对司马氏,从未有二心。
可到头来,罢免他的,是他自己的女儿。
用他曾帮司马氏篡魏的“功绩”,来反讽他如今“年老昏聩”。
真是讽刺啊。
贾充忽然笑了,笑声干涩。他走到书架前,取下一卷《左传》,翻到“郑伯克段于鄢”那一篇。当年他教女儿读史,就讲过这一篇:郑庄公纵容弟弟共叔段,待其恶贯满盈一举除之。贾南风当时问:“父亲,郑庄公是不是很聪明?”
他说:“聪明,但太狠。”
如今看来,女儿比他想象的更狠——狠到可以为了权力,罢免自己的父亲。
门外传来脚步声,老管家颤声道:“相爷,文大将军……来了。”
贾充收拾情绪:“请。”
文鸯一身布衣,未着甲胄,进门便跪:“相国,是末将连累了你。”
“与你无关。”贾充扶他起来,“她早就想动我了。我多次劝谏,碍了她的路。今日朝堂上你那一闹,不过是给了她一个由头。”
两人对坐,一时无言。窗外暮色渐浓,蝉声嘶哑。
“郭彰是什么人,你我都清楚。”文鸯低声道,“阿谀奉承之徒,从未打过硬仗。北军交到他手里,秋后必败。”
贾充沉默良久,忽然问:“次骞,你可曾后悔?”
“后悔什么?”
“后悔没有降汉?后悔没有在宛城时随先帝殉国?后悔……留下来,辅佐这样一位陛下,这样一位皇后?”
文鸯看着窗外最后一抹晚霞,缓缓摇头:“不后悔。为将者,忠义是本分。先帝将陛下托付给我,我答应了,就要做到最后。哪怕……”他顿了顿,“哪怕明知是条死路。”
贾充深深看了他一眼,忽然起身,从暗格里取出一个锦盒,推到文鸯面前。
“这是?”
“打开看看。”
文鸯打开,里面是一枚青铜虎符,一半。另一半该在皇帝手中,凭此符可调天下兵马。
“这是先帝临终前私下给我的。”贾充声音很轻,“他说,若将来陛下……不堪辅佐,或朝中有大变,可用此符,行非常之事。”
文鸯一震:“丞相,您这是……”
“我老了,用不上了。”贾充将锦盒合上,推到他面前,“你收着。或许……将来有用。”
“可这……”
“收下。”贾充按住他的手,眼神深邃,“次骞,记住我的话:忠义固然重要,但比忠义更重要的,是保住该保住的人。河北这数百万百姓,不该为某些人的野心陪葬。”
这话说得太重,文鸯一时愣住。
贾充却已起身,走到门边:“走吧。趁宫门未下钥,赶紧出城——你的家眷,我已派人暗中送出邺城,在城西三十里的白云观安置。你也去那里,暂时避避风头。”
“那相国您?”
“我?”贾充笑了笑,笑容苍凉,“我是她父亲,她再狠,也不会杀我。况且……我若走了,她疑心更重,你们就走不了了。”
文鸯眼眶一热,跪地重重磕了三个头:“相国保重!”
“去吧。”
文鸯起身,深深看了贾充一眼,转身消失在暮色中。
贾充独自站在庭院里,直到星斗满天。老管家来劝了几次,他才缓缓回屋。
那一夜,相府的灯亮到天明。
凤仪宫中,贾南风却睡得很安稳。
罢免父亲,解除文鸯兵权,这两件事她谋划了三个月,今日一举成功。从此朝堂之上,再无人敢违逆她;军中虽去了文鸯这头猛虎,但郭彰听话,这就够了。
她躺在象牙榻上,抚摸着枕边的玉玺——如今诏书用印,已不需经过尚书台,直接由她掌管。冰鉴里的冰块慢慢融化,滴滴答答,像更漏。
“娘娘,”董猛悄声禀报,“文鸯出了相府,径直出城,往西去了。要不要派人……”
“不必。”贾南风闭着眼,“一个罢官去职的武夫,翻不起浪。派人盯紧白云观就行。至于贾充……”她顿了顿,“看紧相府,不许任何人出入。每日饮食照常供应,但所有文书往来,一律截查。”
“是。”
董猛退下后,贾南风睁开眼,望着帐顶的龙凤刺绣。忽然想起小时候,父亲教她读书,她背不出《论语》,父亲罚她跪。她哭着说:“父亲不喜欢我。”
父亲说:“不是不喜欢,是怕你将来吃亏。这世道,女子若无才无德,只能任人摆布。”
那时她不懂。现在懂了。
父亲怕她吃亏,所以教她权谋,教她心狠。如今她学会了,用得比父亲还好——好到可以罢免父亲。
这算不算青出于蓝?
贾南风笑了,笑着笑着,眼角却有了湿意。她迅速抹去,眼神重新变得冰冷。
不能心软。心软的人,在这位置上活不长。
窗外传来打更声,三更了。
她翻了个身,抱着玉玺,沉沉睡去。梦里,她站在铜雀台最高处,脚下是万里山河。所有人都跪着,包括父亲,包括文鸯,包括那个痴愚的皇帝。
她笑了。
笑着醒来,天已微亮。
八月的晨光透过窗棂,照在空荡的凤椅上。今日没有朝会——罢免了贾充,总要给朝臣们一点时间消化。
贾南风起身,走到铜镜前。镜中的女人,眉目凌厉,眼神如鹰。
她对自己说:“贾南风,你做到了。”
可心底有个声音在问:做到了,然后呢?
她没有回答。
因为答案,要等秋后那场战争来揭晓。
而那时,无论是她,还是这座邺城,还是这个摇摇欲坠的晋室,都将迎来最终的审判。
晨光越来越亮,将凤仪宫照得一片堂皇。可这堂皇之下,是无尽的空虚,和即将到来的、血色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