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兴元年(晋年号)的邺城,夏天来得格外早。
刚进五月,铜雀台上的铜雀便被晒得烫手,漳河水浅处已可见底。这座曹操称王的酒都,如今成了残晋最后的脊梁,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异的躁动——不是生机勃勃的躁动,而是濒死者最后的喘息。
皇宫正殿改名崇光殿,有永续晋光之意,但满朝文武私下都叫它“旧殿”。确实旧了,梁柱漆色剥落,地砖裂缝里长出野草,连御座上的金漆都黯淡无光。只有御座旁新设的那张凤椅,被擦得锃亮,在透过破窗的阳光下刺眼得很。
辰时,朝会。
皇帝司马衷坐在御座上,穿着明显大了一号的纹冕服,冠冕歪斜,露出底下痴肥的脸。他眼神涣散,盯着殿顶某处蛛网,嘴角有口水将滴未滴。每当有大臣奏事,他便机械地转头,看向凤椅。
凤椅上坐着皇后贾南风。
这位皇后,容貌算不得美,甚至可以说有些丑陋——眉粗眼小,肤色黝黑,下巴尖削如锥。但她坐在那里,脊背挺直,眼神锐利如刀,扫过殿下群臣时,竟让不少人下意识低头。
“陛下,”尚书令出列奏道,“冀州八郡奏报,今春少雨,恐秋收减半。请减免三成赋税,并开仓赈济,以防民变。”
司马衷“嗯”了一声,继续看蜘蛛网。
贾南风开口,声音尖利:“减赋?开仓?王尚书可知邺城粮仓还有多少存粮?前线将士每日要耗多少粮草?都减了免了,秋后汉军打过来,你拿什么去守城?”
尚书令硬着头皮:“可百姓若因饥荒生乱……”
“那就杀!”贾南风打断他,“杀一儆百,杀十儆千。冀州刺史是干什么吃的?连几个饥民都镇不住,要他何用?传本宫懿旨:凡聚众讨粮者,为首者斩立决,从者充入军户。再敢有议减赋者,视同通敌!”
殿中一片死寂。
几位老臣面露悲愤,却不敢言。自三月以来,贾南风借“整肃朝纲”之名,已罢免了三位上书劝谏的大臣,其中一位还被安上“私通洛阳”的罪名,全家下狱。如今朝堂之上,敢直言的已寥寥无几。
“皇后娘娘,”太尉巍巍出列,“老臣以为,尚书令所言乃老成谋国之策。眼下朝廷困守河北,民心乃根本。若一味高压,恐生大变……”
“太尉老了。”贾南风冷笑,“您今年七十有三了吧?该回家颐养天年了。本宫体恤老臣,准你明日致仕。”
何曾如遭雷击,脸色惨白,颤抖着手指向凤椅:“你……你这毒妇!先帝若在……”
“先帝在时,也没见你何曾有多大本事。”贾南风端起茶盏,轻啜一口,“来人,送太尉出宫——他年事已高,糊涂了。”
两名甲士入殿,架起何曾就往外拖。老臣的哀嚎声渐远,殿中更静了,静得能听到窗外知了声嘶力竭的鸣叫。
退朝时,司马衷忽然开口:“朕……朕饿了。”
贾南风柔声道:“陛下稍候,臣妾已命御膳房备了您最爱吃的蜜渍熊掌。”
她扶着司马衷起身,两人一前一后走下御阶。司马衷脚步虚浮,几乎是被皇后半搀半拖着走。群臣跪送,直到那对身影消失在殿后,才敢陆续起身。
每个人脸上,都写着四个字:晋室将亡。
大将军府内,文鸯正擦拭他的长槊。
这杆槊陪他南征北战十余年,槊杆被血浸透又磨光,呈现出暗红的色泽。他擦得很仔细,从槊尖到槊纂,一寸一寸,如同在抚摸老友的脊背。
“大将军。”副将快步入内,“刚传来的消息,太尉被罢官了。”
文鸯擦槊的手顿了顿。
“皇后娘娘还下旨,要严惩冀州讨粮饥民。”副将压低声音,“听说……还派了中官去查抄太尉家产,罪名是‘贪墨军饷’。”
槊杆被擦得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良久,文鸯将布巾掷于案上:“去相府。”
贾充的相府在铜雀台南,原本是曹操赏赐给曹丕的宅邸,如今成了邺城最显赫的所在。但贾充似乎并不喜欢这份显赫——府中陈设简朴,仆役稀少,连庭院里的花草都疏于打理,显得有些荒凉。
文鸯入府时,贾充正独自在书房对弈。
黑白棋子散落棋盘,但仔细看,黑子已呈溃败之势,白子步步紧逼,眼看就要屠龙。贾充却迟迟不落子,只是盯着棋盘,眼神空洞。
“丞相。”文鸯抱拳。
贾充这才抬头,露出一丝疲惫的笑:“次骞来了,坐。”他推了推棋盘,“你看,这局可还有救?”
文鸯扫了一眼:“黑子气数已尽,不如投子认负。”
“是啊,气数已尽。”贾充喃喃,“可执黑之人,总想着再挣扎一下,万一……万一白子失误呢?”
这话意有所指。
文鸯沉默片刻,直言道:“今日朝会,皇后又罢免了何太尉。丞相可知?”
“知道。”贾充闭上眼睛,“她昨夜就与我说了,我说不可,她说我迂腐。今早直接下了懿旨,连我都未事先知会。”
“如此下去,朝堂之上,还有谁敢直言?军心民心,还能维系几何?”文鸯声音渐高,“丞相,您不能——”
“不能怎样?”贾充睁开眼,目光锐利,“她是皇后,是陛下亲口‘凡事听皇后决断’的皇后。我是她父亲,却更是晋臣。父女之伦,怎敢僭越君臣之纲?”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但文鸯听出了其中的无力。
“那就请丞相以晋臣身份劝谏陛下!”文鸯单膝跪地,“末将愿随相国同往!”
贾充看着他,良久,苦笑:“次骞,你是个纯粹的武人,不懂朝堂。陛下……陛下是什么样子,你我都清楚。劝谏?他听得懂吗?即便听懂了,转头就会告诉皇后。然后呢?然后皇后会记恨,会变本加厉。”
他起身走到窗前,望向皇宫方向:“我这个女儿,从小就倔,想要什么就一定要得到。以前她要权力,我觉得给她些也无妨——反正陛下……唉。可如今,她尝到了权力的滋味,收不住了。”
文鸯握紧拳头:“可这是在毁晋室最后的根基!”
“我知道。”贾充转身,脸上第一次露出真实的疲惫,“所以我在想办法。但你要明白,有些事急不得。眼下最要紧的,是秋后的战事。只要打赢了,一切都有转圜余地;打输了……”他没说下去。
窗外传来脚步声,接着是侍女的通报:“丞相,皇后娘娘派人送来冰镇酸梅汤,说天热,请丞相消暑。”
贾充脸色微变,很快恢复平静:“收下,谢恩。”
侍女退下后,书房里只剩两人。文鸯盯着那碗还冒着寒气的酸梅汤,忽然觉得浑身发冷。
这不是送汤,是示威——提醒贾充,即便在相府,也在她贾南风的监视之下。
“次骞,”贾充声音很轻,“你专心备战。朝堂的事……我来周旋。但你要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秋后那一战,必须赢。”
文鸯看着这位曾经算无遗策、如今却鬓发全白的老臣,心中五味杂陈。最终,他深深一揖:“末将……遵命。”
凤仪宫中,贾南风正在看一份名单。
名单上列着二十几个名字,有朝臣,有将领,还有几个地方太守。每个名字旁都用朱笔批注:或“可用”,或“当除”,或“拉拢”。
宫女小心翼翼地扇着扇子,殿内四角摆着冰鉴,却依然闷热。贾南风只着轻纱单衣,额角沁出汗珠,但她浑然不觉,全部心神都在名单上。
“崔亮的儿子,如今在洛阳得了个什么官?”她忽然问。
身旁的心腹宦官黄门令董猛躬身:“回娘娘,据探子报,崔洪在汉廷入了御史台,颇受诸葛瞻器重。”
“崔家倒是两头下注。”贾南风冷笑,在崔亮名字旁画了个圈,“传话给崔家,让他把留在邺城的小辈送进宫来,本宫给他个侍卫统领做做。若是不肯……”她笔尖在“当除”二字上点了点。
“是。”董猛记下。
“还有,文鸯最近和哪些人来往密切?”
“除了军中将领,便是常去相府。另外……上个月他私下去过城西一座道观,见了几个老卒,似是当年他父亲的旧部。”
贾南风眯起眼:“道观?老卒?他想干什么?”
“奴婢已派人盯着,尚未发现异动。”
“继续盯。”贾南风放下笔,揉了揉眉心,“文鸯这柄刀,锋利是锋利,但用不好会伤手。得给他拴条链子……他儿子多大了?”
“长子今年十五。”
“召入宫中,给陛下当个伴读。”贾南风轻描淡写,“告诉他,本宫会请最好的老师,将来必重用。”
董猛心中一凛——这哪是伴读,分明是人质。
但他不敢多言,只诺诺称是。
殿外传来脚步声,接着是侍女通报:“娘娘,陛下来了。”
贾南风迅速收起名单,脸上堆起温柔的笑。司马衷摇摇晃晃走进来,手里拿着一只草编的蚂蚱,献宝似的递给她:“皇后看……朕编的……”
“陛下真厉害。”贾南风接过蚂蚱,拉着司马衷坐下,亲手喂他吃冰镇瓜果,“今日朝会上,陛下威仪十足,大臣们都敬畏呢。”
司马衷含糊地笑:“都是皇后……教得好。”
“那陛下要听皇后的话吗?”
“听……都听皇后的……”
贾南风满意地笑了,眼神却飘向窗外。那里,邺城的天空被烈日烤得发白,连一片云都没有。
她知道,很多人恨她,骂她,诅咒她。
但那又怎样?
父亲贾充当年不也是被万人唾骂?可最后活下来的、掌权的,不还是他们贾家?这世道,仁义道德都是虚的,只有权力是真的。她如今握着晋室最高的权力,即便这权力建立在沙滩上,即便这晋室已风雨飘摇。
至少此刻,她站在万人之上。
“董猛。”她忽然开口。
“在。”
“传旨给冀州刺史,饥民之事……按本宫说的办。但有敢反抗者,格杀勿论。”她顿了顿,“再告诉他,秋收的赋税,再加一成。就说……是大将军要扩军备战,急需粮饷。”
“这……”董猛迟疑,“文大将军那边……”
“他若问起,就说这是陛下的旨意。”贾南风看向正在玩蚂蚱的司马衷,嘴角勾起一丝冷意,“陛下,您说是不是?”
司马衷抬头,茫然地点头:“是……是……”
董猛躬身退下。
殿内又只剩两人。贾南风走到铜镜前,看着镜中那个眉目凌厉的女人。她伸手抚摸自己的脸,指尖冰凉。
“贾南风……”她轻声自语,“你不能输。输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窗外传来隐约的哭喊声,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被热浪吞噬。
那是邺城的百姓在哭。
但凤仪宫里听不真切,就算听真切了,贾南风也不会在意。她如今在意的,只有手中这份名单,只有秋后那场决定生死的战争,只有如何在这场权力的游戏中,活到最后。
哪怕最后,只剩她一个人,站在废墟之上。
黄昏时分,文鸯登上邺城北门。
夕阳如血,将城墙染成暗红色。城外,漳河像一条干瘪的带子,蜿蜒远去。更远处,太行山的轮廓在暮色中起伏,如同沉睡的巨兽。
副将跟在他身后,低声道:“将军,刚收到军报,汉军已在各个渡口增兵至八万。霍弋与陆抗亲自坐镇,看样子……秋后必是大举进攻。”
文鸯没有说话。
他望着南方——那是洛阳的方向。
而自己身后这座邺城呢?
一个痴愚的皇帝,一个弄权的皇后,一个日渐衰朽的相国,还有一群各怀鬼胎的朝臣。军粮被克扣,军饷被拖欠,连士兵的草鞋都要自己编。
这样的朝廷,值得效死吗?
文鸯想起父亲文钦临终前的话:“鸯儿,我们文家世代为将。不问对错,不问是非,只求忠义,求问心无愧。”
忠义……
他现在忠的是谁?是那个玩蚂蚱的司马衷?还是那个在凤仪宫里算计权术的贾南风?
“将军,”副将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丞相派人传话,说军粮之事他会想办法,请将军专心练兵。”
文鸯苦笑。
贾充能有什么办法?无非是从百姓口中再抠出一点,从其他地方再挤出一滴。可百姓已经快饿死了,其他地方……哪还有地方?
他忽然想起洛阳。听说那里在推行新政,减赋税,兴水利,百姓安居乐业。听说诸葛瞻遇刺未遂,却反将刺客之事压下,继续推行改革。听说……
“将军?”副将见他出神,轻声唤道。
文鸯收回思绪,眼神重新变得冷硬:“传令各营,明日开始,全军拉练。凡不合格者,一律革出主力,充入辅兵。”
“是!”
夕阳终于沉入西山,暮色四合。
邺城亮起零星灯火,稀稀落落,像是垂死者最后的喘息。文鸯在城头站了很久,直到星河满天。
他想起很多年前,在淮南跟随父亲作战时,也是这样的夏夜。那时他年轻气盛,以为凭手中长槊就能荡平天下。如今他年已四旬,才明白这世上最难荡平的,不是敌军,不是险关,而是人心。
人心散了,再高的城墙也守不住。
但他还是得守。
因为他是文鸯,是“万人敌”,是晋室最后的名将。就算所有人都放弃了,他也不能放弃——这是他的宿命。
夜风吹过,带来远处营寨的刁斗声。
文鸯最后看了一眼南方的星空,转身下城。铁甲在石阶上碰撞出铿锵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
那是这个夏天,邺城最后的、倔强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