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七,立夏已过,洛阳白日里已有暑气。只是清晨时分,薄雾未散,空气中还浮着夜露的清凉。
诸葛瞻的车驾如常从丞相府出发,前往宫中议事。今日无大朝,他只带八名侍卫、两辆马车——一辆自乘,一辆载着今日要呈阅的文书。李烨本要亲自随行,被诸葛瞻拦住:“今日只是与陛下商议漕运调度,你留在衙署,把河北各郡的仓廪图再核一遍。”
车轱辘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规律的轻响。穿过崇德坊时,道旁槐花开得正盛,雪白的花串垂落,香气浓郁得化不开。晨光从枝叶缝隙洒下,在车前地上投出细碎的光斑。
正是太平景象。
变故发生在转入立德坊的拐角。
那里有一家新开的胡饼铺子,卯时三刻便升起炊烟,麦香混合着芝麻香飘了半条街。铺前围了三五个买早食的百姓,一切如常。诸葛瞻的车夫是老手,下意识放缓了速度,准备从人群边绕过去。
就在马车将过未过时,卖胡饼的老汉突然掀翻了烤炉!
滚烫的炉灰夹着炭火漫天扬起,战马受惊长嘶,车夫急勒缰绳。几乎同一瞬间,那四五个“百姓”从怀中抽出短刃,两人扑向车前侍卫,三人直扑车厢!
刀光映着晨光,冰冷刺目。
“有刺客!”
侍卫厉喝拔刀,但已慢了一瞬——扑向车厢的三人显然训练有素,一人挥刀斩断辕马缰绳,两人一左一右跃上车辕,短刃刺穿车窗!
车内,诸葛瞻在炉灰扬起时便已警觉。他常年习武,虽不似武将那般万人敌,但身手也算足够敏捷。听到刀刃破窗之声,他身形急向侧倾,左手抓起坐垫挡在身前——
“噗!”
短刃刺穿锦垫,刃尖离他胸口只差三寸。
刺客一击不中,毫不犹豫抽刀再刺。但这一瞬的耽搁已经足够——车厢外传来弓弦震响,接着是利箭破空的尖啸!
“嗖!嗖!嗖!”
三支弩箭从街边屋顶射下,精准地贯穿了三名刺客的后颈。血花喷溅,刺客动作一僵,栽下车辕。
屋顶上,李烨一身墨色劲装,手中弩机还冒着青烟。他身后,十余名锦衣卫如鹰隼般跃下,两人一组,瞬间制住了剩余刺客及那卖饼老汉。
从炉灰扬起到刺客伏诛,不过十息。
街上一片死寂。胡饼铺的炉火还在燃烧,芝麻糊了的焦味混着血腥味,在槐花香中显得格外诡异。几个真正的百姓瘫坐在地,脸色煞白。
李烨跃下屋顶,单膝跪在车前:“属下来迟,主公受惊了。”
车门推开,诸葛瞻缓步下车。月白色的常服上溅了几点血渍,但他神色平静如常,甚至俯身查看了一名刺客的尸体——看面容,约莫三十余岁,面皮粗糙,像是常年在外行走之人。
“不是死士,便是江湖客。”诸葛瞻直起身,“搜身。”
锦衣卫迅速搜查。很快,从几名刺客身上搜出些散碎银钱、火折子、绳索,并无身份凭证。但在一名刺客的衣襟夹层里,找到一枚小小的铜牌——牌上无字,只刻着一口钟的图案。
李烨瞳孔微缩:“颍川钟氏的家徽。”
诸葛瞻接过铜牌,指腹摩挲着钟形纹路。晨光下,铜牌边缘已磨损得光滑,显然是旧物。他沉默片刻,看向那名被按在地上的老汉。
老汉约莫五十许,满脸烟火色,此刻却毫无惧意,只是死死盯着诸葛瞻,眼中是刻骨的恨意。
“谁指使你?”李烨冷声问。
老汉忽然咧嘴笑了,露出焦黄的牙齿。他喉头滚动,似乎想说什么,但下一瞬,脸色骤然青紫,嘴角溢出黑血——竟已咬破了藏在齿间的毒囊!
李烨疾步上前捏住他下颌,但已迟了。老汉眼神迅速涣散,最后吐出的几个字含混不清,依稀是:“……钟……会……公……”
说罢,气绝。
其余几名刺客见状,竟也纷纷咬牙,转眼间尽数毙命。
长街上,只余一地尸体,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
李烨脸色铁青,跪地请罪:“下官失职!竟让刺客尽数自尽,未留活口!”
“起来吧。”诸葛瞻将铜牌收入袖中,“这些人既然敢在洛阳行刺,必已置生死于度外。你来得及时,已是万幸。”
他环视四周。晨雾渐散,阳光照亮了街巷,远处已有巡城卫兵闻讯赶来的脚步声。槐花依旧纷纷扬扬落下,落在血泊中,白得刺眼。
“清理此地,莫惊扰百姓。”诸葛瞻声音平静,“刺客尸体送仵作处仔细查验,查他们近一个月的行踪、与何人接触、银钱来源。至于这枚铜牌……”他顿了顿,“暂不入档,我亲自保管。”
李烨抬头:“丞相,钟氏竟敢行此大逆!属下请命,即刻带人赴颍川——”
“不必。”诸葛瞻打断他,“上车,照常入宫。”
“丞相!”
“上车。”
李烨咬牙起身,亲自驾车。马车绕过血泊,继续向皇城驶去。车厢内,诸葛瞻闭目养神,仿佛刚才的刺杀从未发生。只是袖中那枚铜牌,被他捏得微微发烫。
刘璿正在批阅奏章,听闻诸葛瞻遇刺,惊得掷笔而起:“丞相可受伤?!”
“陛下安心,臣无恙。”诸葛瞻入殿行礼,将事情简要说罢,取出那枚铜牌,“刺客身上搜出此物。”
刘璿接过铜牌,脸色骤沉:“颍川钟氏……他们竟敢!”
“证据尚不足。”诸葛瞻平静道,“铜牌可仿制,刺客临死之言也可栽赃。即便真是钟氏所为,此刻兴师问罪,反倒可能打草惊蛇。”
刘璿在殿中踱步,天子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属于帝王的冷厉:“丞相的意思是,隐忍不发?”
“不是隐忍,是等待。”诸葛瞻走到悬挂的河北舆图前,“陛下请看,秋收在即,河北战事已箭在弦上。此时若大动干戈查办钟氏,势必牵连众多——钟氏在颍川根深蒂固,与荀氏、陈氏、钟氏联姻错综复杂。一动,则中原世家人心惶惶,于战事不利。”
他转身,目光清明:“况且,此次刺杀失败,短期内必不敢再动。他们行此险招,恰恰说明已黔驴技穷——只能靠这等江湖手段,却不敢在朝堂、在地方公然对抗新政。这本身,就是新政已成功的证明。”
刘璿沉思良久,缓缓坐回御座:“那依丞相之见,当如何处置?”
“三策。”诸葛瞻伸出三指,“第一,对外宣称刺客乃河北奸细,意图扰乱后方。李烨已在追查‘河北线’,做足样子。如此,既安朝廷体面,也给钟氏一个台阶——他们若聪明,便该知道这是朝廷留了余地。”
“第二,秘密调查继续。锦衣卫盯紧颍川,尤其钟氏与河北的往来。但不动人、不抓人,只收集证据。待秋后战事平定,再一并清算。”
“第三,”诸葛瞻声音转沉,“加快战备。刺客选择此时动手,正是看准朝廷注意力将转向河北。那我们便告诉他们——刺杀改变不了任何事,秋收之后,大军照样北上。这才是最有力的回应。”
刘璿深吸一口气,看向案头那摞关于漕运、粮草、兵员调动的奏章。晨光透过窗棂,照得少年天子的侧脸轮廓坚毅。
“便依丞相所言。”他提起朱笔,在空诏上疾书,“但丞相安危不可轻忽。即日起,丞相出入增派禁军护卫,李烨率锦衣卫十二时辰轮值护卫相府。朕……不能再经历一次大将军(姜维)之痛。”
最后一句说得很轻,却重如千钧。
诸葛瞻深深一揖:“臣,领旨。”
从宫中出来,已近午时。
李烨驾车,一路沉默。直到丞相府门前,他才低声道:“主公,钟氏之事,当真要等到战后?”
诸葛瞻下车,站在石阶上,仰头看向府门匾额。阳光刺眼,他眯了眯眼。
“敬之,你觉得,钟氏为何恨我至此?”
李烨毫不犹豫:“因钟会被凌迟。”
“是,也不是。”诸葛瞻跨入门槛,沿着回廊缓行,“钟会背主叛国,害死姜伯约,凌迟之刑乃其罪有应得。钟氏若因此恨朝廷,为何只偏偏来刺杀我一人?”
李烨一怔。
“因为他们恨的,不是我杀钟会,而是我推行的新政。”诸葛瞻在廊下停步,望着池中游鱼,“颍川钟氏,自钟繇以来,世代以律法、书法传家。他们子弟入仕,多任廷尉、御史、尚书郎,靠的是家学渊源。如今朝廷开科举、设官学、重实绩,等于断了他们最大的优势——从此,钟氏子弟要与寒门同考律法,要与工匠同习实学。这对他们而言,比杀钟会更难受。”
他转过身,目光如古井:“所以这场刺杀,不是私仇,而是新旧之争的极端表现。钟氏选择了最愚蠢的一种方式,但这也提醒我们——新政触动之深,已让某些世家感到灭顶之灾。他们不会坐以待毙。”
李烨握紧刀柄:“那更该雷霆镇压!”
“镇压易,治本难。”诸葛瞻摇头,“杀一个钟氏,还有荀氏、陈氏、崔氏……天下世家看着呢。若因一次刺杀就大动干戈,其他世家会想:今日杀钟氏,明日是否就轮到我们?届时人心离散,才是大患。”
他拍了拍李烨的肩膀:“记住,我们要改变的,是千年的规矩。这规矩如冰川,只能慢慢融化,不能暴力凿穿——否则冰崩之下,无人能幸免。”
正说着,程虔匆匆从月门走来,脸色凝重:“丞相,刚收到消息——颍川钟氏家主钟毅,三日前‘突发急病’,已让位于其弟,其弟年方二十二,是今科颍川郡试头名,据说……对新政颇为赞同。”
诸葛瞻与李烨对视一眼。
“好手段。”诸葛瞻轻笑,“看来钟氏非等闲之辈。”
程虔压低声音:“还有一事,钟家今日上书朝廷,言钟氏愿献祖传律法藏书三百卷,助朝廷编纂《汉律新疏》。并请遣族中子弟十人,入洛阳学习实学。”
廊下一时寂静,只有风吹竹叶的沙沙声。
良久,诸葛瞻缓缓道:“告诉他们,朝廷准其所请。另,赐老家主‘文靖先生’谥号,以三公礼安葬。”
程虔一震:“丞相,这……”
“人既已死,给个体面。”诸葛瞻望向南方,目光仿佛穿透重重屋宇,看到颍川那片土地,“至于这笔账……秋后再算不迟。”
他转身走向书房,脚步沉稳。阳光将他的影子投在青石板上,拉得很长。廊角一株晚开的槐树,花瓣正簌簌落下,落在他的肩头,又被他拂去。
李烨望着诸葛瞻的背影,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在成都乡野。那时他还是个刚被提拔的年轻侍卫,诸葛瞻在灯下看舆图,忽然说:“敬之,你知道治大国如烹小鲜,最难的是什么吗?”
他当时答不上来。
诸葛瞻自答:“最难的不是加什么料,而是火候——知道什么时候该猛火,什么时候该文火,什么时候该熄火静置。早了,不熟;晚了,焦糊。”
如今他明白了。
今日这场刺杀,就是油锅乍沸。而主公选择盖上锅盖,调成文火。
因为锅里煮的,不只是几个刺客,也不只是一个钟氏,而是整个天下的未来。
书房门关上。
程虔轻声问李烨:“锦衣卫还查吗?”
“查。”李烨握紧刀柄,“但按丞相说的查——只查,不动。”
他抬头看向天空。五月阳光炽烈,万里无云。但李烨知道,有些云正在积聚,有些雷正在酝酿。
秋后,会有一场大雨。
而他要做的,是在那场雨来之前,为主公撑好伞。
哪怕伞下,已是暗流汹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