骠骑将军府内,陆抗正于后院练剑。剑势依旧凌厉如昔——那是年轻时在长江上无数次与晋军水师交锋淬炼出的锋芒。剑光如水,削落纷纷扬扬的槐花,花瓣沾在汗湿的肩头,又被下一个剑式震开。
“将军。”亲兵悄声走近,“建业有信使至,持顾氏家印。”
剑势骤收。
陆抗缓缓收剑入鞘,接过白绢擦拭额汗。沉默片刻,才道:“领去书房。”
书房临水而建,窗外是一池新荷,荷叶才露出尖角,几尾锦鲤在浅水中游曳。信使是个三十余岁的文士,着葛衣芒鞋,风尘仆仆,但举止从容——这正是江东世家教养出的气度,即便扮作行商,骨子里的从容也掩不住。
“小人顾延,奉家主之命,呈书陆将军。”文士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裹,层层解开,最里是四封缣帛书信,封泥各异:顾氏的松鹤印、陆氏的江舟印、朱氏的朱雀印、张氏的云纹印。
陆抗没有立刻拆信,只是看着那四枚封泥,良久,轻叹一声:“他们……可还好?”
顾延深深一揖:“朝廷行事公允,减赋税、兴水利,百姓渐安。只是……”他顿了顿,“只是近来洛阳新政频传,开科举、设御史台,江东有些议论。”
“什么议论?”
“有人说,朝廷这是要‘鸟尽弓藏’;也有人说,寒门若起,世家必衰。”顾延抬头,目光清澈,“但四大家主议了三日,最后顾家主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顾家主说:‘陆抗在洛阳为骠骑将军,诸葛丞相以国士待之。若朝廷真欲铲除世家,第一个要动的便是陆氏——因为陆氏最显,也最易动。可陆抗书信家中,却说丞相待他推心置腹,新政虽行,却留有余地。我们不信朝廷,难道还不信陆抗?’”
陆抗的手微微一颤。
他取过裁刀,小心拆开第一封——顾氏的。缣帛上是熟悉的顾家家主的笔迹。
“骠骑将军如晤:江东春深,忽闻洛阳新政。设台监察,此诚千古未有之变局。族中子弟或有惶恐,老夫谓之曰:昔孙氏据江东,吾等辅之,所求者不过保境安民。今汉室复兴,天下一统在即,若仍固守门第之见,岂非逆势而为?
国君死社稷,大夫死众,士死制——此《礼记》之训。今‘制’将变,吾等士大夫,当为天下先。顾氏议定:凡族中田产过五十顷者,献二成设扬州官学;子弟年十五以上者,皆需通过郡试,方得入仕。另,闻秋后河北有战,顾氏愿出粮五万斛、船三十艘,助朝廷转运。”
第二封是陆氏本家族老所书,语气更亲近些,除了表态支持新政,还细细问了陆抗在洛阳起居,末尾一句:“汝父(陆逊)昔年常言,为将者当知进退,为臣者当识时务。今观之,汝之进退,陆氏之福也。”
第三封朱氏、第四封张氏,内容大同小异,皆言愿配合新政,献田助学,并主动提出承担部分河北战事的后勤——朱氏愿出驮马千匹,张氏愿出皮革万张制甲。
四封信看完,窗外已近黄昏。荷池染上金色,蜻蜓低飞。
陆抗将信仔细叠好,放入一个紫檀木匣中,锁上。而后对顾延道:“回去告诉四位家主,他们的心意,陆抗明白了。也请他们放心,朝廷推行新政,绝非为铲除世家,而是为‘再造世家’——从依靠门第,转向依靠才德。江东四大姓若能率先顺应,将来在新朝之中,必有尊荣。”
顾延再拜:“小人必原话带到。”
送走信使,陆抗在书房中独坐良久。夕阳西斜,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在江边的那个黄昏——那时他还是东吴的将军,与陆凯并肩而立,望着对岸晋军的连营。陆凯叹道:“晋强吴弱,恐非长久之计。”他当时回答:“尽人事,听天命。”
如今,天命在汉。
而他,这个曾经在东吴镇守一方的将领,如今成了汉室的骠骑将军。世事如棋,谁又能料?
“将军,”亲兵又在门外轻唤,“丞相府来人,说丞相请将军过府一叙。”
陆抗回过神来,起身更衣。他特意换了一身半旧的深蓝常服——这是诸葛瞻的习惯,私下议事时不喜奢华。出门时,他带上了那个紫檀木匣。
丞相府的书房,烛火早早点亮。
诸葛瞻正在看一份舆图,图上标注着河北各郡的粮仓、兵营、关隘。见陆抗入内,他放下手中笔,笑道:“陆将军来了,正好——尝尝刚送来的江东的茶。”
茶香氤氲中,陆抗将木匣推至案上。
诸葛瞻打开,一封封看完,神色始终平静。末了,他将信放回匣中,轻叩匣盖:“江东世家,果然识时务。”
“他们也在观望。”陆抗直言,“信中所言虽漂亮,但献田只献二成,子弟仍需通过郡试——这郡试的主考,恐怕还是地方官员,而地方官员多与世家有旧。至于助战粮船,更是表态多于实质。”
“能表态便够了。”诸葛瞻为他续茶,“将军,你可知我为何一定要推行新政,甚至不惜触动世家利益?”
陆抗沉吟:“为寒门开路,为朝廷聚才。”
“这是其一。”诸葛瞻望向窗外渐暗的天色,“更深一层,是为‘破局’。自灵帝以来,天下困于一个死局:朝廷要集权,世家要自治;寒门要上升,世家要垄断。这个局解不开,即便天下一统,不过百年,又会陷入内斗、分裂、战乱。”
他转回头,目光如炬:“所以要破局,必须创造一个‘新局’。在这个新局里,世家依旧可以显贵,但必须通过真才实学;寒门可以崛起,但必须遵循规则;皇权可以强大,但必须受制度约束。三者制衡,方能长久。”
陆抗默然片刻:“丞相之志,远超乎抗之想象。”
“所以需要时间,需要耐心,更需要——”诸葛瞻手指轻点木匣,“更需要像江东四大姓这样的‘聪明人’率先破冰。他们一动,其他观望者才会跟着动。待大势已成,少数冥顽者,便翻不起浪了。”
正说着,门外侍卫禀报:“太尉樊公、司徒董公到,另有一位荆州来的马公子求见。”
“请。”诸葛瞻对陆抗一笑,“将军且坐,今日正好,让你见见荆州的风。”
来的三人,太尉樊建、司徒董厥皆老矣,是蜀汉旧臣,早年随诸葛亮理政,后辅佐刘禅,如今位列三公。二人身后跟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青衫纶巾,眉目清朗,行走间颇有风仪。
“马修拜见丞相,拜见陆将军。”年轻人执礼恭谨,却不卑不亢。
诸葛瞻虚扶:“不必多礼。令祖父马良公昔年与我父同在先帝麾下,共图大业。可惜……”他顿了顿,“今见马氏有后如卿,马良公可慰矣。”
马修再拜:“祖父临终犹念汉室,今幸逢中兴,马氏敢不尽心?修此次奉家族以及荆州各家族老之命来洛阳,一为朝贺陛下定都,二为——”他取出一卷绢书,“呈上荆州世家联名奏表。”
绢书展开,竟有三尺余长,上面密密麻麻签着百余人名,按有各家家印。为首的便是襄阳习氏、蒯氏,南郡庞氏,江夏黄氏等荆州大族,甚至包括一些原本与蜀汉有隙的家族。
奏表内容与江东信件相似:愿配合新政,献田助学,并主动提出——荆州愿承担河北战事的三成粮草转运,且各家族可出私兵部曲,整编为“荆州义从”,听候朝廷调遣。
“马氏最为积极。”董厥在旁补充,“马家已清点族中田产,皆献四成。并命族中子弟十六人,皆入襄阳官学,从蒙学读起。”
樊建抚须道:“荆州世家如此,一来是感念朝廷仁政,二来……”他看向诸葛瞻,“也是因丞相平定荆州时,对当地世家处置得当,只惩首恶,余者不究,人心已服。”
诸葛瞻细细看完奏表,沉默良久。忽然,他起身,对着马修,也对着那卷绢书,深深一揖。
马修大惊,慌忙侧身避让:“丞相这是何故?折煞晚辈了!”
“这一揖,非为诸葛瞻个人,而是代朝廷,谢荆州士民。”诸葛瞻直身,神色郑重,“取荆州,难免刀兵。战后治理,朝廷虽有善意,却终是‘自上而下’。今日见此奏表,方知‘自下而上’的回应,更显珍贵。”
他看向樊建、董厥:“二公久在朝中,当知我心意。新政推行,最难不在制度设计,而在人心接受。今日江东信至,荆州表来,说明这条路,走通了第一步。”
樊建感慨:“老夫想起当年丞相治蜀时,亦是先安抚益州士族,再推行法治。只是那时蜀汉僻处一隅,只能‘稳’字当头。如今局面大开,方可施展如此大手笔。”
董厥则更务实:“既有江东、荆州表率,中原、关陇世家必会跟进。眼下最要紧的,是将这番‘心意’落到实处——献田如何接收?官学如何开设?助战粮草如何调配?需有专人督办,且要公开透明,让天下人都看着,朝廷言出必行,功臣必赏。”
“董司徒所言极是。”诸葛瞻坐回案前,提笔疾书,“我即刻上奏陛下,请暂设‘督办司’,由二公总领,马修可为佐吏,专司接收世家献田、督办官学建设、统筹助战物资。所有账目,每日抄送御史台一份,每旬在宫门外张榜公示。”
他写罢,看向陆抗:“陆将军,江东那边,还需你修书一封,请顾、陆、朱、张四家各派一子弟来洛阳,参与督办司事务——既是监督,也是学习。”
陆抗领命:“抗明白。”
“至于秋后之战……”诸葛瞻目光扫过舆图上河北那片区域,“荆州义从、江东船队,皆需提前整训。陆将军,你精于水陆协同,此事由你统筹。马修,你可愿随陆将军学习军务?”
马修眼睛一亮,但很快克制住激动,躬身道:“修愿往!必不负丞相所托!”
议事至亥时方散。
众人离去后,诸葛瞻独坐书房,将那卷荆州联名奏表与江东四封信并排放着。烛光下,缣帛上的字迹与印信,仿佛有了温度。
他推开窗,夜风涌入,带着槐花将谢的微香。
四月将尽,五月将至。
北方的战云正在积聚,但南方的风,已经吹来了种子——那些将在新时代生根发芽的种子。
书房一角,那盆诸葛瞻亲手栽种的番薯,藤蔓已爬满竹架,在烛光中投下茂密的影子。它来自遥远的海外,却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找到了新的土壤。
“父亲,”诸葛瞻轻声自语,仿佛在对虚空中的某个身影说话,“您当年在《出师表》中写‘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如今,汉室将一统。但统一之后的路……或许比统一更难走。”
窗外,洛阳城的灯火在夜色中绵延。更远处,黄河滔滔东去,河北的邺城在黑暗中沉默,江东的建业在月光下安眠,荆州的襄阳在春风中苏醒。
所有的河流终将汇入大海。
所有的道路,都通向同一个未来。
诸葛瞻吹熄了烛火,走入夜色。月光将他的影子投在青石板上,拉得很长,很长,仿佛要触及那轮正在中天缓缓移动的明月。
光复元年的春天,已经过去了。
而夏天,从来都是万物生长最迅猛的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