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府的宴席设在西园的回风阁。
时值暮春,阁外几株晚樱正开到荼蘼,粉白花瓣随风飘入轩窗,落在铺着青色茵毯的廊道上。
阁内未设高台主次,只以十二张檀木食案围成环形,每案旁设一青铜雁鱼灯,烛火在薄暮中明明灭灭。
诸葛瞻到得最早。
他今日未着官服,只一身深衣,腰束素色绦带,头上简单绾了个文士髻,插一根青玉簪。如此打扮,倒像是二十年前的模样。他负手站在阁心那幅巨大的《禹贡九州图》前,目光在“琅琊”二字上停留许久。
“丞相,客人将至。”亲卫长李烨轻声禀报。
“知道了。”诸葛瞻没有回头,“去迎吧,礼数要周全。”
李烨领命退下。不多时,廊道尽头传来脚步声,先是沉稳,后是细碎——来了不止一人。
诸葛瞻转身时,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根黄杨木鸠杖,杖头雕的并非寻常祥云,而是一卷展开的竹简。持杖者年逾古稀,须发如雪,但腰背挺直,一袭洗得发白的葛布深衣,步履间自有千年世家的从容气度。
“叔公。”诸葛瞻疾步上前,深揖及地。
老者——琅琊诸葛氏现今辈分最高的长老,鸠杖轻轻点地。他没有立刻让诸葛瞻起身,而是用那双看过近一个世纪风云的眼睛,细细打量着这个名动天下的侄孙。
良久,一声轻叹。
“起来吧。”老者的声音沙哑,却字字清晰,“在洛阳城,你是丞相。但在这回风阁,在老夫面前,你还是我诸葛家的儿郎。”
诸葛瞻直起身,眼眶微热。他伸手欲搀,老者却摆摆手,自己拄杖走到一幅字前——那是诸葛亮北伐前写的《诫子书》拓本,被诸葛瞻挂在此处。
“夫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老者轻声念着,枯瘦的手指抚过“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那行字,久久不语。
阁内寂静,只有晚风穿廊的微响。
“你父亲写这信时。”老者忽然开口,“他在信中嘱咐你要‘志存高远’,却没说这‘远’有多远。如今看来……”他转身,目光如古井深潭,“这远,是远到了重定山河、再造乾坤的地步。”
诸葛瞻躬身:“侄孙惶恐。”
“不必惶恐。”老者走到主位旁,却不坐,只是站着,“你父亲若泉下有知,见你今日所为,当欣慰远多于忧虑。我诸葛氏,历代所求,不过是‘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你如今做的,正是此事。”
他顿了顿,鸠杖重重一顿:“族中那些老朽,起初有议论,说你在削弱世家,是在自断根基。老夫把他们骂了一顿——我诸葛氏何时是靠垄断土地、把持仕途立世的?你父亲耕读隆中,靠的是学问,是德行,是为天下谋的胸襟!”
老者声音渐高,眼中有了光:“如今朝廷要开科举、兴官学、重实绩,好啊!我诸葛氏子弟,若连与寒门同场较艺的底气都没有,还配称什么世家,今日老夫来,就是要告诉你:琅琊诸葛氏,全力支持新政。族中田产,已清点完毕,凡过百顷者,自愿献出三成,供朝廷设官学、济流民。族中适龄子弟,明日便去洛阳官学报到——从蒙学重读!”
诸葛瞻喉头滚动,深深一揖到底:“叔公大义,侄孙……代天下谢过。”
“不必谢。”老者终于坐下,神色缓和下来,“老夫只有一个请求。”
“叔公请讲。”
“新政推行,必有阻力。若真有那冥顽不灵、欲阻大势者——”老者目光锐利如刀,“我诸葛氏愿为先锋。但你要答应老夫,无论如何,给天下世家留一条改过自新的路。我汉家以仁孝治天下,雷霆之后,当有雨露。”
话音未落,廊外传来通报声:
“弘农杨氏杨邠先生到——”
“颍川荀氏荀邃先生到——”
“东海王氏王浚先生到——”
“清河崔氏崔洪先生到——”
(皆为虚构)
一连串的唱名声中,四位衣着各异、气度不凡的中年人相继入阁。他们见诸葛瞻亲迎,皆执礼甚恭,但目光扫过端坐的诸葛氏老者时,无不神色微凛——这位隐居琅琊数十年的“诸葛古松”竟亲至洛阳,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众人落座,侍者奉上清茶。茶是蜀中新贡的蒙顶甘露,水是清晨从洛水上游汲取的活泉,烹煮得法,清香满室。
然而无人举盏。
气氛微妙地沉默着。弘农杨氏的杨邠——其家杨修被曹操所杀,家族在魏晋时一度沉寂,如今见汉室复兴,是最早表示归顺的顶级世族之一——轻咳一声,率先开口:
“今日蒙丞相赐宴,邠等荣幸之至。近来朝中新政频出,开科举、设御史台、议九品中正,皆是利国利民之举。我弘农杨氏,愿效法琅琊诸葛氏,献田助学,并遣族中子弟三十人,入洛阳官学就读。”
这话说得漂亮,却也留有余地——只提“效法诸葛氏”,未提具体献多少田、子弟是否从蒙学读起。
颍川荀氏的荀邃接话,语气更谨慎些:“荀氏自文若公(荀彧)辅佐天子以来,世代忠勤。奈何后来子孙不肖,多北附伪晋。今留居颍川的族人,已痛定思痛。家族议定,凡隐匿田亩,一律报官重录;拖欠税赋,三倍补缴。唯望朝廷……念在文若公昔日之功,给荀氏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这话绵里藏针,既表了态,又抬出荀彧——这位曹操的首席谋士,在汉末士林中声誉极高,且最终因反对曹操称魏公而死,在汉室这边也算得上“忠臣”,至少明面上可以这样说。
东海王氏的王浚年纪最轻,说话也最直接:“我王氏久居边地,素重实务。朝廷欲兴实学,推广农工之技,王家愿出资助刊《工政要术》,并在晋阳开设匠造学堂,专授冶铁、筑城之术。只求一事——若将来征伐河北,请允王家子弟从军效命,以雪先人从逆之耻。”
清河崔氏的崔洪最后开口,话最少,却最重:“崔氏唯丞相马首是瞻。”
八个字,再无他言。
阁内又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诸葛瞻身上。
诸葛瞻缓缓放下茶盏,盏底与案面轻叩,发出清脆一响。
“诸位,”他开口,声音平和,“今日之宴,不为议政,只为叙旧。在座诸位,家族渊源皆可追溯至两汉,甚至先秦。”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我等家族,能绵延数百年而不衰,靠的是什么?真是靠垄断田产、把持仕途吗?或许一时是,但绝非长久之计。王莽新朝时,多少世家附逆而灭?黄巾乱起时,多少坞堡被踏平?魏晋禅代时,又有多少大族站错队而一蹶不振?”
“靠的是审时度势?”荀邃试探道。
“是,也不全是。”诸葛瞻摇头,“归根结底,靠的是‘与时俱进’四字。孝武皇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时,顺应者兴;光武皇帝重振经学时,投身者盛。但今日之天下,经学固然要尊,实学更不可废。为何?因为百姓要吃饱饭,将士要锋利的刀,商人要畅通的路,国家要能治水的官、会算账的吏!”
他站起身,走到《禹贡九州图》前,手指划过黄河:“诸公请看,这条河,去岁在兖州决口,淹了三县。朝廷派人去治,去的是一位经学博士,他到了灾区,先设祭坛祷告河伯,再背诵《尚书·禹贡》,而后束手无策。最后还是几个老河工,带着百姓用竹笼装石、草席堵口,才勉强控制。事后我问那博士:‘《禹贡》载禹治水,言‘随山刊木,奠高山大川’,可曾说如何刊木?如何奠川?’他答不上来。”
诸葛瞻转身,烛光在他脸上跃动:“经学教我们‘为何治’,但‘如何治’,需要实学。这就是为何朝廷要开科举、设实科、兴官学——不是要抛弃经学,而是要补全学问。让天下人知道,能治水者与能治经者,同是国士;会冶铁者与会作文者,皆是英才。”
他回到座位,举盏:“这一盏,敬千年世家的智慧——这智慧当用于跟上时代,而非固守旧垒。”
众人齐齐举盏。茶汤微苦回甘。
饮罢,杨邠沉吟道:“丞相所言,振聋发聩。只是……变革之中,难免触动利益。若有些家族,一时转不过弯来……”
“所以需要榜样。”诸葛瞻接口,“需要如琅琊诸葛氏这般,率先垂范。也需要如诸位今日这般,明辨大势。朝廷推行新政,绝非为了铲除世家,而是为了让世家焕发新生——从依靠门第荫庇,转向依靠真才实学;从垄断地方,转向服务天下。如此,世家方能真正‘与国同休’,而非在某次朝换代中沦为殉葬。”
他语气渐深:“今日在座五位,代表天下世家五条路。琅琊诸葛氏是‘率先垂范’,弘农杨氏是‘顺势而为’,颍川荀氏是‘戴罪立功’,太原王氏是‘另辟蹊径’,清河崔氏是‘唯命是从’。”他顿了顿,“还有两条路,今日未至——颍川钟氏,因钟会之事耿耿于怀,选择‘闭门自守’;泰山羊氏,因羊叔子选择‘暂观其变’。”
阁内众人神色各异。荀邃尤其不安——颍川钟氏与荀氏同郡,世代联姻,钟氏的态度,某种程度上也影响着荀氏的处境。
“诸公不必担忧。”诸葛瞻看穿众人心思,“朝廷有足够的耐心。只要不行叛逆之事,闭门自守也罢,暂观其变也罢,皆可包容。但有一言,需请诸公转告各族——”
他语气转肃:“秋后河北必有一战。此战关乎天下最终一统。届时,朝廷希望看到世家子弟从军报国,看到世家粮仓开仓助饷,看到世家船队转运物资。这是‘试金石’,也是‘投名状’。有功者,新政推行时自有优待;观望者,朝廷不罪,但亦不留情面;若有人敢暗通河北……”
诸葛瞻没有说下去,只是轻轻放下茶盏。
“铛”的一声轻响,在寂静的阁中格外清晰。
一直闭目养神的诸葛氏老者,此刻睁开眼,缓缓道:“若有人敢暗通河北,便是与天下为敌。届时,不必朝廷动手,我琅琊诸葛氏第一个不答应。”
这话分量极重。老者代表的不只是一个家族,更是天下世家“顺应天命”的象征。
宴席至此,真正的“宴”才开始。
侍者鱼贯而入,奉上菜肴。令人惊讶的是,没有想象中山珍海味,多是寻常食材:一道炖得烂熟的豚肉,配了新收的春笋;一道清蒸黄河鲤,只撒了细盐姜丝;一盘凉拌胡瓜,浇了醋和蒜泥;最特别的是一盆金黄色的粥,散发着陌生而甜润的香气。
众人举匙。粥入口绵甜,带着土地最质朴的香气。
那一夜的回风阁,烛火亮到子时。
阁中谈的不再是朝政,而是学问:荀邃与诸葛氏老者辩《荀子》与《孟子》异同,杨邠向诸葛瞻请教官学课程设置,王浚详细询问匠造学堂的规划,崔洪虽少言,却仔细记下每一句话。
宴散时,月已中天。
诸葛瞻亲自送诸位到府门。临别时,荀邃忽然转身,长揖到地:“今日听丞相一席话,方知何为‘继往开来’。荀氏……知道该怎么做了。”
马车相继驶离,长街上只余月光。
诸葛瞻站在门前石阶上,久久未动。叔公的鸠杖声从身后传来。
“累了?”老者问。
“有些。”诸葛瞻如实道,“与天下世家周旋,如走钢丝。”
“你走得很好。”老者与他并肩而立,望向星空,“但记住,今日来的,都是聪明人。聪明人往往想得太多,也容易反复。真正的考验,不在今日,而在秋后战场,在御史台的刀落下时,在九品中正制真正推行、触动他们根本利益时。”
“侄孙明白。”
“还有,”老者声音转低,“颍川钟氏、泰山羊氏未至,但他们的眼睛一定盯着这里。钟氏有怨,可理解;羊氏观望,是谨慎。这两家,不宜逼得太紧。尤其是泰山羊氏,羊祜乃真君子,你厚葬他是步好棋。这份香火情,关键时刻或有大用。”
诸葛瞻颔首:“谢叔公指点。”
老者拍拍他的肩,动作很轻,却重若千钧:“你父亲年少出山,五十四岁星落五丈原,数十年间,夙兴夜寐,不敢有负昭烈皇帝托付。你记住,治国如烹小鲜,火候急了会焦,慢了会腥。今日这‘家宴’,火候刚好。”
言罢,老者拄杖,缓缓走向早已备好的简朴马车。
诸葛瞻深深一揖,直到马车消失在长街尽头。
夜风拂过,晚樱的花瓣落了他一身。他拈起肩头一片,放在掌心。花瓣娇嫩,在月光下几乎透明。
李烨悄声上前:“丞相,回府吧。”
“不急。”诸葛瞻握拢手掌,再展开时,花瓣已碎,“去书房。我要给陛下写一份奏报——关于今夜之宴,关于世家之心,关于……秋后之战前,最后三个月的布局。”
他转身入府,衣袂在夜风中翻飞。
窗外,洛阳城的灯火渐次熄灭。但有一些光,刚刚被点亮——在世家深宅的书房里,在奔赴各州郡的马车上,在即将建立的官学讲堂上,在无数双望向北方的眼睛里。
这个春天,糖已给出。
而鞭子,正静静地悬在御史台的梁上,等待着某个必要的时刻。
秋还很远,但有些果实,已经注定要在那时成熟——或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