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复元年,二月。
洛阳城外的积雪尚未完全消融,但田间地头已有了忙碌的身影。冬麦开始返青,农人们忙着疏通沟渠,整修农具,为春耕做准备。
今年与往年不同——丞相府颁布了新农具推广令,各郡县都派来了工匠,教导百姓使用一种叫做“曲辕犁”的新式犁具,还有能自动提水的“水车”。
这一日,洛阳东郊三十里的伊水河畔,聚集了数百农人。河岸上,一架巨大的水车正在安装,木制的轮子在工匠的敲打下缓缓架起。更引人注目的是,田埂上站着一位身着青色常服、未着官袍的中年文士,正手持一具曲辕犁,向围观的农人讲解。
“诸位乡亲请看,”诸葛瞻指着手中的犁具,“此犁与旧犁最大的不同,在于这弯曲的辕。”
他将犁具放在地上,示意一个年轻农人上前尝试:“你拉一下试试。”
年轻农人有些紧张地接过犁绳,用力一拉——犁头轻易地插入冻土,划出一道笔直的深沟!
“好轻!”农人惊呼,“比旧犁省力多了!”
围观的农人们纷纷上前尝试,个个面露惊喜。旧式直辕犁需要两头牛或三个壮劳力才能拉动,而这曲辕犁,一人一牛便可操作,翻土更深,效率更高。
诸葛瞻微笑解释道:“曲辕设计,使拉力方向更合理,阻力大减。且这犁壁可调节深浅,旱地、水田皆宜。今春开始,各郡县将设农具坊,以成本价向百姓提供此犁,贫苦之家可赊购,秋收后以粮抵价。”
人群顿时沸腾。有老农跪地叩首:“丞相仁德!这是活人无数的大功德啊!”
“老丈请起。”诸葛瞻连忙扶起,“此非我一人之功。工部与尚书令李焕率工匠苦心研制,各地官员竭力推广。陛下有旨:今年凡用新犁耕种者,秋税减半。”
又是一阵欢呼。
这时,河岸上的水车安装完毕。工匠启动机关,水车在流水推动下缓缓转动,一个个竹筒舀起河水,升至高处倾入水槽,河水顺着沟渠流向远处干涸的田地。
“这是水车,”诸葛瞻引众人观看,“可利用水流自动提水,旱时灌溉,涝时排水。伊水、洛水、黄河沿岸,都将陆续建造。今后,靠天吃饭的日子,会越来越少。”
农人们看得目瞪口呆。有识字的老人颤声道:“这、这不是《庄子》里说的‘桔槔’吗?竟真能做出来……”
“不止能做出来,还要推广天下。”诸葛瞻朗声道,“陛下有旨:凡能造水车、改进农具、兴修水利者,不论出身,皆可至各郡县工曹报名,经考核合格,授工曹吏职,食朝廷俸禄!”
这话如巨石投湖,激起千层浪。工匠地位低下,历来不被重视,如今竟能凭手艺当官吃皇粮?
一个年轻工匠壮着胆子问:“丞、丞相……小人自幼跟父亲学木工,不识几个字,也能报名吗?”
“能!”诸葛瞻肯定道,“工曹考核,首重手艺,次重识字。若不识字,入职后可入学堂补修。陛下已命各郡县兴办官学,工匠、农人子弟,皆可入学,束修全免。”
人群彻底沸腾了。许多贫苦子弟眼含热泪——他们祖祖辈辈面朝黄土,何曾想过读书识字、吃皇粮?
诸葛瞻趁热打铁:“不仅工匠,所有百姓子弟,只要肯学,皆有出路。今春将开恩科,各州郡设考场,不论出身,只论才学。考中者,可为官,可参军,可入工曹、农曹。”
诸葛瞻又给众人举了陈元与赵渊的例子。
活生生的例子,冲击着农人们固有的认知。原来,读书真的能改变命运,手艺真的能被看重。
“丞相!”一个少年突然冲出人群,跪在诸葛瞻面前,“小人想读书!想考科举!”
诸葛瞻扶起少年,见他约莫十三四岁,衣衫褴褛但眼睛明亮,便问:“你叫什么名字?家住何处?”
“小人叫阿牛,家住伊水南岸张家村。”少年声音颤抖,“父亲去年战死了,母亲病重,小人……小人想读书,想当官,让母亲过上好日子!”
诸葛瞻心中触动,从怀中取出一枚令牌递给少年:“持此令去洛阳官学,找李焕尚书。他会安排你入学,衣食住行,皆由官学承担。”
少年接过令牌,泪如雨下,连连叩首。
这一幕被众多农人看在眼里,许多人眼中燃起了希望的光芒。
日头偏西时,诸葛瞻才离开田间。回城的马车上,他闭目养神,脑中却思绪翻涌。推广农具、兴修水利、开设科举……这些举措能改变底层百姓的命运,但真正决定王朝兴衰的,还有更深层的东西。
皇宫,御书房。
刘璿正在批阅奏章。迁都以来,政务如山,但他乐在其中——这是他的江山,他要用自己的双手治理好。
“陛下,丞相求见。”内侍禀报。
“快请!”
诸葛瞻入内,虽换了朝服,但鞋履上还沾着田间泥土。刘璿见状,笑道:“丞相又去乡间了?朕听说今日伊水畔,丞相亲自扶犁,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诸葛瞻行礼后坐下,“新农具推广,须让百姓亲见其利。臣示范一次,胜过官吏宣讲十次。”
刘璿点头,亲自为诸葛瞻斟茶:“丞相辛苦了。不过朕今日请丞相来,是为另一事。”
他取出一卷古籍,摊在案上。诸葛瞻看去,其中一段被朱笔圈出:
“……制九品官人之法,群所建也。州郡皆置中正,以定其选,择州郡之贤有识鉴者为之,区别人物,第其高下……”
“九品中正制。”诸葛览轻声道。
“正是。”刘璿神色凝重,“曹魏以此制选官,取代汉之察举。司马氏沿袭,遂成定制。朕近日翻阅前朝典籍,见此制颇有可取之处——由地方中正官品评人才,分九等录用,似比察举更系统、更公正。”
他看向诸葛瞻:“丞相以为,我大汉可否沿用此制?”
书房内一时寂静。炉火噼啪,映照着君臣二人沉思的面容。
许久,诸葛瞻缓缓开口:“陛下,九品中正制……确有可取之处。”
刘璿眼睛一亮。
“但是,”诸葛瞻话锋一转,“此制利弊参半,若行不当,遗祸无穷。”
“请丞相详言。”
诸葛瞻整理思绪,缓缓道:“此制之利,在于有专官负责人才品评,比察举制更系统,可避免‘举秀才,不知书;举孝廉,父别居’之弊。且中正官由中央任命,理论上可加强中央对地方人才选拔的控制。”
他顿了顿,语气转沉:“然其弊有三。”
“其一,中正官虽由中央任命,但多出自当地大族。日久,品评之权便落入世家之手。他们会优先品评自家子弟、姻亲故旧,寒门俊才难有出头之日。”
“其二,品评标准模糊。所谓‘德行’‘才识’,全凭中正官主观判断。且品评定后,轻易不改,形成‘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之局——高品皆出世家,低品尽是寒门,世代固化。”
“其三,”诸葛瞻目光锐利,“此制会使官员只对中正官负责,而非对朝廷、对百姓负责。因为升迁取决于中正官的品评,而非政绩。久之,必形成朋党,削弱皇权。”
刘璿听得脸色渐沉。他原以为找到了一条选官良策,没想到暗藏如此祸患。
“丞相所言……可有实例?”
“有。”诸葛瞻道,“曹魏后期,颍川荀氏、陈氏,河内司马氏,太原王氏……这些大族子弟,年方弱冠便评上品,二十余岁便为高官。而寒门之士,纵有经天纬地之才,也难评中品。司马氏能篡魏,与此制培养的世家势力,不无关系。”
他想起原本历史中,九品中正制最终演变成门阀政治的温床,导致“王与马,共天下”的局面,甚至催生了后来的士族门阀与皇权的激烈冲突。
刘璿沉默良久,手指轻轻敲击案几:“那……完全不可用?”
“非也。”诸葛瞻摇头,“臣说过,此制有可取之处。关键在如何用,何时用。”
他起身走到悬挂的巨幅舆图前:“陛下请看。如今大汉初复中原,黄河以南虽定,但世家势力犹存。颍川荀氏、陈氏,汝南袁氏残余,……这些家族在地方根深蒂固,子弟遍布州郡。若此时行九品中正制,品评之权必落入他们手中。”
“那该如何?”
“缓行。”诸葛瞻转身,“当务之急,是先用科举制打开局面。科举不同九品——试卷面前,人人平等。寒门子弟凭才学中第,便可为官。待科举推行数年,寒门官员渐多,形成制衡,再考虑改良九品制,取其系统化之长,补科举之短。”
刘璿若有所思:“丞相是说……两条腿走路?”
“正是。”诸葛瞻点头,“科举取才,九品定级。但九品中正官,不能由地方世家垄断。臣建议:中正官由朝廷直接选派,且需异地任职,三年一换。品评标准,需有明确条文——德行、政绩、才学,各占其分。更重要的是……”
他加重语气:“需设立独立监察机构,监督中正官。若发现徇私舞弊,严惩不贷。”
“监察机构……”刘璿沉吟,“锦衣卫可胜任否?”
“锦衣卫主司侦查、缉捕,监察百官尚有不足。”诸葛瞻道,“臣建议,改进御史台,独立于三省六部之外,直接对陛下负责。御史可风闻奏事,巡查地方,监察中正官品评是否公允,官员是否称职。”
刘璿眼睛越来越亮。这是一个完整的制衡体系:科举取才,九品定级,御史监察。既保留了九品制的系统化优点,又避免了世家垄断。
但他随即想到另一个问题:“丞相,世家势大,非一日之寒。即便有科举、有监察,他们仍可凭借财力、人脉,让子弟读书应试,占据优势。长久以往,寒门仍难真正出头。”
诸葛瞻笑了:“陛下能看到这一层,臣心甚慰。这正是最棘手之处——如何找到世家与皇家的平衡。”
他走回案前,提笔在纸上写下四个字:“限、用、融、化。”
“请丞相详解。”
“限,是限制世家权力。土地兼并需限,私兵部曲需限,干涉地方政务需限。陛下可下诏:凡占田过限者,超出部分收归官田,分予无地之民;私养部曲过百者,以谋逆论;地方官吏任命,需经吏部核准,不得由世家举荐便直接任用。”
“用,是利用世家所长。世家子弟多读书,有才学,可为官,可治学。只要守规矩,便该用。譬如陆抗将军,归汉后忠心耿耿,战功赫赫。这便是用的典范。”
“融,是促进阶层流动。科举是其一,官学是其二。要让寒门子弟有机会读书,有机会做官。更要鼓励世家与寒门通婚——陛下可带头,为功臣子弟赐婚,不论门第。”
“至于化……”诸葛瞻顿了顿,“是最难,也最根本的。要用时间,用制度,用文化,逐渐化解世家的封闭性,让他们融于国家,而非凌驾于国家之上。”
刘璿听得入神,许久才叹道:“丞相之谋,深远矣。这不是一代人能完成的事。”
“是啊。”诸葛瞻望向窗外渐暗的天色,“可能需要数十年,甚至上百年。但必须开始做。否则,今日之汉,难免重蹈魏、晋覆辙。”
君臣二人相对无言。炉火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很长。
许久,刘璿道:“便依丞相之策。先全力推行科举,兴办官学。待根基稳固,再议九品制改良。御史台之事,丞相可着手筹备。”
“臣领旨。”
“还有一事,”刘璿忽然道,“丞相今日在乡间,以陈元、赵渊为例鼓励百姓。朕想……让他们回乡省亲,沿途宣讲科举之利。要让天下人知道,寒门子弟,真能凭读书改变命运。”
诸葛瞻眼睛一亮:“陛下圣明!此计大善!臣明日便安排。”
离开御书房时,已是深夜。
诸葛瞻走在宫廊下,望着满天繁星。二月春风仍寒,但他心中却有一团火——那是改变这个时代的火,是为万民开太平的火。
他知道前路艰难。世家不会轻易让步,制度变革必遇阻力,河北还有残晋政权,潜伏的诸侯王更是隐患。
但既然开始了,便要走下去。
“丞相。”身后传来声音。
诸葛瞻回头,见是董宏。这位新任的工部尚书抱着一摞文书,显然刚忙完政务。
“还没休息?”
“还有些文书要处理。”董宏走近,低声道,“丞相,今日邺城有密报。”
“讲。”
“贾充在邺城也推行新政——减赋税,劝农桑,整顿军纪。并下令:凡河北士子,皆可至邺城应试,择优录用。”
诸葛瞻眉头一皱。贾充这是要模仿汉制,收拢人心。
“还有,”董宏声音更低,“探子发现,有神秘人物出入邺城,疑似……赵王司马伦。”
司马伦?那个历史上引发八王之乱的根源人物赵王?
诸葛瞻眼神一冷:“继续探查。同时,加派锦衣卫,严密监视河北各州郡动静。”
“诺!”
董宏离去后,诸葛瞻独自站在廊下。春风吹过,带来远处依稀的更鼓声。
南北对峙,制度之争,世家之患……这一切,都将在光复元年,拉开序幕。
他望向北方星空,那里是邺城,是司马衷,是贾充和文鸯,也是无数还在观望的世族大家。
“来吧。”诸葛瞻轻声自语,“让咱们看看,这新的大汉,能走多远。”
宫灯渐次熄灭,洛阳城沉入梦乡。
而历史的车轮,正缓缓驶向未知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