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寒意尚未完全褪去,殿前的汉白玉台阶上却已蒸腾着朝议的热气。
辰时三刻,大朝会刚散,文武百官鱼贯而出。丞相诸葛瞻与大将军霍弋并肩走在最前,身后跟着骠骑将军陆抗、卫将军阎宇等一众重臣。阳光透过云层,将“光复元年”的崭新匾额照得金光熠熠。
“丞相留步。”
宫门处,一名身着青衫的年轻宦官快步追来,躬身道:“陛下请丞相至偏殿议事。”
诸葛瞻对霍弋等人微微颔首,转身随宦官向内宫走去。穿过两道宫门,宣室殿已在前方。这座殿宇原是曹魏皇宫的议事偏殿,刘璿迁都洛阳后,因其格局清静,特意选为日常召见重臣之所。
殿内炭火正旺,驱散了春寒。刘璿已褪去朝会时的十二章纹冕服,换上一身玄色常服,正俯身查看案几上摊开的一幅巨大舆图。见诸葛瞻入内,他直起身来,脸上带着几分少年天子少有的凝重。
“思远来了。”刘璿示意免礼,指向舆图,“方才朝会上,各地春耕奏报大致良好。但朕总觉得,有些事在奏章之外。”
诸葛瞻走近舆图,目光扫过黄河以北那片被朱砂特意圈出的区域——邺城。那里如今插着一面小小的黑色令旗,代表着残存的晋室。
“陛下所虑,可是河北?”
刘璿点头,手指轻叩邺城的位置:“贾充、文鸯拥立司马衷继位,改元永兴。这三个月来,他们非但未乱,反而借着司马炎殉国的悲情,稳住了河北三州。探马来报,他们在整顿兵马,清查田亩,甚至——”他顿了顿,“也在邺城开了科举。”
最后四字说得格外重。
诸葛瞻并不意外。早在三百章末尾,锦衣卫的密报已提及此事。他沉吟片刻,道:“贾充果然非等闲之辈。只是科举易开,精髓难学。我大汉科举之所以能成,是因有书院培养、寒门积累、地方官学配套。河北世族盘根错节,仓促开科,不过是为笼络人心做样子罢了。”
“即便如此,也说明他们不打算坐以待毙。”刘璿转身,目光灼灼,“思远,秋收之后,河北必动。而我军新定中原,各州郡需要镇抚,兵力分散。届时若两面受敌……”
“所以陛下才急于推动新御史台与九品中正制。”诸葛瞻接过话头,神色了然。
刘璿露出被看穿的笑意,挥手让内侍都退下,殿中只余君臣二人。他走到窗前,望着庭中已抽出新芽的古柏,缓缓道:“打天下难,治天下更难。如今黄河以南虽定,但各地官吏,仍是旧晋官员留任居多,我朝新科进士尚未完全填补。这些人,表面恭顺,心思难测。若无严密监督,政令出不了洛阳城。”
他转身,目光锐利:“更紧要的是,九品中正制若要推行,必先立起一把悬在所有人头顶的剑。这剑要锋利,要公正,更要握在朝廷手中。否则,评定人才品第之权,又会落入地方世族之手,重蹈魏晋覆辙。”
诸葛瞻深深一揖:“陛下明见万里。臣今日前来,正是要呈报新御史台的筹备细则。”
他从袖中取出一卷帛书,在案几上徐徐展开。帛书之上,工笔绘制着御史台的架构图,旁注密密麻麻的小字。
“臣与董厥、樊建等人已反复商议,拟将御史台下分三院。”诸葛瞻手指点向图纸最上方,“其一为台院。设侍御史六人,秩六百石。其职责首要,便是‘监君’。”
刘璿眉梢微动:“监君?”
“正是。”诸葛迎上皇帝的目光,坦然道,“陛下,臣曾言,长治久安之要在制度,不在明君。然制度亦需人执。若君权无制,则良制亦可能毁于一旦。故御史中丞董宏将常驻宫中,侍御史轮值随驾。凡陛下诏令有违律法、祖制者,御史皆可封驳谏诤;宫中用度逾越规制,御史可直奏;乃至陛下言行失当,御史亦当记录在案,定期于朝会宣读,以儆效尤。”
殿内静了片刻。炭火噼啪一声,炸起几点火星。
刘璿忽然笑了,笑容里带着几分复杂:“思远,这可是把刀架在朕脖子上了。”
“是悬镜于陛下面前。”诸葛瞻纠正道,语气平静,“镜中可见衣冠是否端正,亦可见心念是否清明。尧设诽谤之木,舜立敢谏之鼓,非为自缚,实为自警。陛下若欲成就光武中兴之业,必要有超越光武之胸襟。”
天子沉默良久,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带。终于,他长长吐出一口气:“接着说。第二院呢?”
诸葛瞻手指下移:“其二为殿院。设殿中侍御史八人。专司监察宫廷礼仪、护卫轮值、内库收支、宦官宫女行止。凡宫内之事,皆在其监察范围内。此院之设,是为杜绝内廷干政、奢靡浪费、秽乱宫闱之弊。昔日黄皓之祸,绝不可重演。”
刘璿点头:“此事紧要。第三院想必是监察百官了?”
“陛下圣明。”诸葛瞻指向图纸最下方,也是占据篇幅最大的部分,“其三为察院。设监察御史三十六人。其中十二人常驻洛阳,监察中央各署衙;二十四人分巡各州郡,秩虽仅五百石,但见官大三级,可直奏天子,风闻奏事亦不获罪。”
他顿了顿,加重语气:“此院重中之重,在于两点。其一,监察御史人选,必须从新科进士中选拔,且需有地方任职经历,严禁世族子弟充任。其二,任期三年,不得连任,期满调离,防止与地方勾结。”
“风闻奏事?”刘璿抓住关键,“若不查实便可弹劾,是否易生诬告?”
“故需配套律法。”诸葛瞻早有准备,“御史风闻奏事若查实,重赏;若诬告,反坐其罪,且终身不得为官。此外,所有弹劾必须公开,被弹劾官员可自辩,由三公九卿会同审议。如此,既给御史利剑,亦套上枷锁。”
刘璿在殿中踱步,思忖良久,忽然问道:“丞相以为,董宏可担此御史中丞重任否?”
这个问题暗藏机锋。董宏乃董允之孙,董允昔日为侍中,与费祎、蒋琬并称“蜀汉四相”,以刚正敢谏闻名。但董宏年轻,资历尚浅,骤然执掌这权柄极重的御史台,朝中必有非议。
诸葛瞻却道:“董宏年轻,恰是优势。御史台乃新制,需锐气,不需圆滑。且其祖风骨犹存,家风清正。更紧要者——”他看向刘璿,“陛下需一把只听命于天子的刀。霍弋、陆抗等重将,功高资深,不宜涉此监察之事。董宏无派系根基,唯有倚仗陛下,方可坐稳此位。”
这话说得直白,刘璿听懂了弦外之音:新御史台必须只能是皇权的延伸,不能成为任何权臣的工具。
“那三院主事人选呢?”
“台院侍御史,臣荐陈元。”诸葛瞻道,“陈元取潼关有谋,治理地方有方,且通经史,明律法。更难得的是,他有胆魄——敢以书生之身赚取雄关之人,必有直谏天子的勇气。”
“殿院侍御史,臣荐赵渊。”继续道,“赵渊失武关而能反思,败而能请罪,性格刚直且心思缜密。监察宫禁,需的正是这等知错能改、严守分寸之人。”
“察院监察御史,首批三十六人,臣建议全部从光复元年新科进士中遴选。名单在此。”诸葛瞻又取出一卷竹简,“这些学子尚未沾染官场习气,热血未冷,最宜为陛下耳目。”
刘璿接过竹简,展开细看。一个个名字,籍贯,家世,科考名次,密密麻麻。他看了许久,忽然抬头:“思远自己的人,一个都没放进去?”
诸葛瞻微笑:“避嫌。”
一字千钧。
刘璿将竹简轻轻放在案上,走到诸葛瞻面前,忽然深深一揖。诸葛瞻大惊,连忙侧身避让:“陛下这是何故?”
“这一揖,是为天下。”刘璿直起身,眼圈竟有些微红,“思远自景耀四年至今,十余年间,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如今山河初定,又为朕谋划至此——连如何监督天子、制衡权臣都想到了。古之伊尹、周公,不过如此。”
诸葛瞻肃容还礼:“臣不敢比先贤。唯愿陛下能成一代明君,愿大汉能开万世太平。”
君臣相视,殿中暖意融融。
半晌,刘璿回到案前,提起朱笔:“那便依丞相所奏。三日后大朝,正式下诏设立御史台。至于九品中正制……”
“待御史台运转三月,监察网络铺开,地方吏治清明几分后,再行推出。”诸葛瞻接道,“届时,由御史台监督各州郡中正官之评定,杜绝营私。而中正官所荐人才,需经科举复核,方可授官。如此,九品取其系统有序之长,科举保其公平进取之核,御史防其**垄断之弊。三者制衡,方为长久之计。”
“好一个‘制衡’。”刘璿掷笔,“那便如此定……”
话音未落,殿外忽然传来急促脚步声。一名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在门外单膝跪地:“陛下,丞相,河北急报!”
诸葛瞻与刘璿对视一眼,心中同时一沉。
“进。”
锦衣卫千户入内,奉上一枚蜡封的铜管。诸葛瞻接过,验看火漆无误后拆开,取出绢书。目光扫过,神色渐渐凝重。
“贾充以司马衷名义下诏,”他将绢书递给刘璿,“任命文鸯为大将军,都督河北诸军事。同时,征发民夫十万,重修邺城至并州的驰道。并下令各郡县,秋粮一律官收官运,统一调配。”
刘璿看完,冷笑:“果然要动了。重修驰道是为运兵运粮,统一征粮是为备战储粮。贾充这是要把河北最后一点民力榨干,拼死一搏。”
诸葛瞻沉吟道:“文鸯用兵,向来善于长途奔袭、出奇制胜。他若主动出击,必不会硬碰洛阳。”
刘璿握拳:“无论如何绝不可让其得逞!”
“陛下勿忧。”诸葛瞻从容道,“文鸯虽勇,贾充虽智,然河北残破,民心未附。他们急于求战,恰是心虚。我军新胜,正当稳扎稳打。御史台要快设,九品制要缓推,中原春耕要全力保障。待秋收之时,我粮草充足,新兵练成,而河北民疲粮匮——届时,主动权仍在我手。”
他看向舆图上蜿蜒的黄河,缓缓道:“这一仗,打的不只是兵马,更是民心,是粮草,是制度。贾充学我开科举,我便让他看看,什么是真正的天下归心。”
同一日,邺城。
如今弥漫着一种悲壮而紧绷的气氛。城墙之上,“晋”字大旗在春风中猎猎作响,旗色已显陈旧,却仍被浆洗得一丝不苟。
大将军府内,文鸯甲胄未解,正与贾充对坐于沙盘前。沙盘塑的是并州地形,山川起伏,关隘林立。
文鸯却摇头:“这些不足虑。某所忧者,是羌胡。马恒、赵柒曾在陇西招抚羌氐,其首领皆已归汉。若我军深入汉军必引羌胡骑兵东出,断我后路。”
他手指从晋阳向西划过,落在黄河几字弯处:“此地,方是决胜之处。”
贾充眯起眼:“大将军欲先击羌胡?”
“不。”文鸯眼中闪过悍厉之色,“某要在此,设一场围猎。”
他取过几枚代表骑兵的小旗,插在沙盘上:“汉军骑兵仰仗马具之利,平原对决确难抵挡。然并州多山,河谷纵横,非一马平川。某将亲率精锐,诱其深入,而后伏兵四起,弓弩齐发——专射其马。”
“马具再精,马倒则人亡。”贾充领会,“只是,霍弋用兵谨慎,马恒、赵柒经过大战,也知大将军厉害,岂会轻易中伏?”
文鸯冷笑:“所以需要饵,香饵。某已密令心腹,扮作商队潜入陇西,散播消息:并州有匈奴旧部,藏有当年吕布遗留的并州狼骑训练秘法,及一批西汉遗存的精铁马铠。”
贾充抚掌:“马恒乃马超之后,赵柒承赵云之志,二人对骑兵战法必有执念。此饵,他们不得不咬。”但他随即皱眉,“只是此计若成,必激怒汉军主力。秋后霍弋大军压境,我军能否抵挡?”
文鸯沉默良久,起身走到窗前,望着院中那株在春风中顽强吐绿的老槐。
“贾相,”他忽然道,“先帝殉国前,将大晋、将陛下托付于你我。某是个武人,不懂那么多朝堂算计。某只知道,如今河北之地,每一粒粮、每一匹布、每一个能拿得起刀的男人,都在看着我们。”
他转身,甲叶铿锵:“若龟缩邺城,坐待汉军整合中原后北伐,我等必死无疑。唯有出击,打出威风,让河北百姓觉得还有希望,让那些还在观望的世族肯把家底掏出来,我们才有一线生机。”
“至于能否挡住霍弋……”文鸯按剑,“某这条命,早就该死在了。能多换汉军几千铁骑,值。”
贾充看着眼前这位年轻却已鬓角微霜的悍将,忽然想起宛城烈火中司马炎自刎的背影。他深吸一口气,整理衣冠,朝着文鸯,也朝着南方洛阳的方向,深深一揖。
“既如此,充便陪大将军,赌上这一局。”
暮色降临时,诸葛瞻才从宫中回到丞相府。
书房内,烛火早已点亮。长子诸葛尚已在等候,见父亲归来,连忙奉上热茶。这位年轻的军事将军,在经历了荆州战事的磨砺后,眉宇间少了几分跳脱,多了几分沉稳。
“父亲,陛下急召,可是为河北之事?”
诸葛瞻饮了口茶,缓缓点头。他将日间之事简要说罢,问道:“你近日在整训新军,情况如何?”
诸葛尚禀道:“按父亲吩咐,新军以屯田兵为骨干,掺入三成老兵,专练守城与山地战。只是……”他犹豫了一下,“士卒们听闻邺城也在开科举,颇有议论。有人说,晋室也在革新,未必没有翻身之机。”
“哦?”诸葛瞻放下茶盏,“你怎么看?”
诸葛尚认真道:“儿以为,科举易学,仁政难仿。我朝科举,是与均田、减赋、兴学一体推行。百姓得了实利,才信朝廷。那河北民生凋敝,贾充却为备战强征粮草,所谓科举,不过是画饼充饥。时间稍长,民心自明。”
诸葛瞻露出欣慰之色:“你能看到这一层,这些年的历练没有白费。”他话锋一转,“不过贾充此人也非庸才。他开科举,重点不在选拔寒门,而在分化拉拢河北世族——许其子弟入仕,换其钱粮支持。这是饮鸩止渴,却也是绝境中的狠招。”
他起身走到书架前,抽出一卷《盐铁论》,却未翻开,只是摩挲着书卷边缘。
“尚儿,你可知为父为何坚持先设御史台,再推九品制?”
诸葛尚思索道:“是为监督,防**?”
“是,也不全是。”诸葛瞻转身,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深邃的阴影,“更深的用意,是要在天下人心中,尤其是世族心中,立起一个念头:朝廷的规矩,比任何人的私利都大;天子的耳目,无处不在。”
“世族可以接受皇权强大,甚至可以接受寒门崛起,但他们最不能接受的,是自身的特权被制度化地约束。御史台这把剑,悬在所有人头顶,世族会怕,寒门会敬,百姓会盼。而当所有人都习惯了被监督,九品中正制推行时,他们才会老老实实按规矩来——因为不按规矩的,御史的弹劾第二天就会送到御前。”
诸葛尚恍然:“所以父亲坚持御史要从新科进士中选,正是因为他们尚未被世族网罗,最敢动手?”
“不错。”诸葛瞻点头,“但这还不够。御史台要真正立威,需要一场大案,一场足以震慑天下的大案。”
他的目光投向北方,仿佛能穿透重重屋宇,看到黄河彼岸的邺城。
“这场案,或许就应在秋收之后,应在河北战事最酣之时。届时,朝廷要让人看到:无论前线将士如何拼杀,后方的法度绝不紊乱;无论功劳多大,触犯律法一样严惩。”
诸葛尚感受到父亲话语中的肃杀之气,心中一凛:“父亲已有目标?”
诸葛瞻却摇头:“水到渠成时,鱼自会浮出水面。现在要做的,是把网织密,把水搅清。”
他走回案前,提笔蘸墨,在一张素笺上写下两行字:
“明镜高悬照肝胆,铁律无声镇山河。”
写罢,他将纸递给诸葛尚:“明日将此字送至御史台工地,刻于正堂楹柱。告诉董宏,这是陛下与我对御史台的期许。”
诸葛尚双手接过,只觉那墨字力透纸背,隐隐有金石之音。
窗外,洛阳的夜空星河璀璨。更鼓声从远处传来,已是一更时分。
黄河两岸,两个政权,两种制度,两股意志,在这光复元年的春夜里,各自积蓄着力量。秋收的麦浪尚在泥土中孕育,而一场决定天下最终归属的较量,已在这看似平静的夜晚,悄然拉开了序幕。
御史台的夯土声将从明晨响起,而河北的砺剑之声,早已铮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