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城,秋深。
这座曾经的繁华都会,如今已如惊弓之鸟。城头守军日夜巡视,城外壕沟密布,鹿角层层。自襄阳、合肥失守的消息传来,城中便笼罩在一片绝望的死寂中。百姓闭户不出,商铺十室九空,只有巡逻的甲士踏过青石街道,脚步声空洞地回响。
行宫深处,司马炎卧在榻上,面色蜡黄,气息微弱。连续三次吐血,已将这正值壮年的皇帝摧垮了大半。御医跪在榻前把脉,眉头紧锁,不敢言语。
“说。”司马炎闭着眼,声音嘶哑。
“陛下……”御医伏地,“陛下急火攻心,肝气郁结,需……需静养,万不可再动怒伤神。”
司马炎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静养?敌军四面围来,朕如何静养?”
他挣扎着要起身,荀勖忙上前搀扶。
“文鸯……到何处了?”司马炎问。
“文将军不日便可抵宛城。”荀勖低声道,“胡奋将军已出城三十里接应。”
司马炎点点头,又咳嗽起来,帕子上染了点点猩红。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急促脚步声。一名内侍近乎匍匐而入,声音颤抖:“陛、陛下……杜、杜都督……回来了!”
殿中一静。
司马炎猛地睁眼:“谁?”
“杜预将军……在宫外求见!”
司马炎怔住了。合肥失守,杜预被擒的消息早已传遍,所有人都以为他要么殉国,要么降敌。如今,他却回来了?
“宣……”司马炎声音发颤,“快宣!”
不多时,脚步声由远及近。杜预一身布衣,未着甲胄,也未戴冠,披散着花白头发,缓缓走入殿中。他比离开洛阳时瘦了许多,面容憔悴,眼中布满血丝,但腰背依然挺直。
扑通一声,杜预跪倒在地,额头触地:“罪臣杜预,拜见陛下。”
司马炎看着他,看了很久,才缓缓道:“元凯……起来。”
杜预不动:“罪臣丧师失地,有负圣恩,罪该万死。”
“朕让你起来。”司马炎声音提高了一些。
杜预这才起身,却仍垂首。
司马炎示意荀勖搬来坐榻:“坐。跟朕说说,合肥……怎么丢的?”
杜预坐下,声音平静无波,将合肥攻防战从头到尾说了一遍。他说得极详细,从陆抗围城到总攻,从城墙攻防到巷战,最后说到自己被关彝生擒,陆抗亲自劝降,又将他放归。
殿中只闻杜预平稳的声音,以及司马炎偶尔的咳嗽。
待说完,杜预再次跪倒:“罪臣守城不力,累及三万将士殉国,更使江淮门户洞开。请陛下治罪。”
司马炎没有立刻说话。他看着这位跟随自己多年、被倚为柱石的老臣,忽然想起当年自己初登基时,那时他意气风发,杜预沉稳干练,君臣相得,何等豪迈。
可如今……
“陆抗放你回来时,说了什么?”司马炎问。
杜预沉默片刻,如实道:“陆抗说,要让天下人知道,汉军既有破敌之勇,也有容人之量。更要让陛下知道……他麾下将领,在他眼中,不过如此。”
司马炎笑了,笑声却比哭还难听:“好一个陆抗……好一个不过如此。”
他起身,踉跄走到杜预面前,弯腰扶他:“元凯,起来。”
杜预抬头,看到皇帝眼中没有想象中的怒火,只有深不见底的疲惫与悲哀。
“你在合肥守了这么久。”司马炎缓缓道,“城破非你之过,是朕……是朕调不来援军,是朕顾此失彼,是朕……无能。”
“陛下!”杜预声音哽咽。
司马炎摇摇头,拍拍他的肩:“你能回来,朕心甚慰。去歇息吧,好生将养。接下来……朕还需要你。”
短短一句话,让杜预这个铁骨铮铮的老将,瞬间红了眼眶。他深深一拜,转身退出殿外。
走到殿门时,他忽然停住,低声问:“陛下……羊叔子他……”
司马炎闭目:“襄阳城破,羊祜自刎殉国。”
杜预身形晃了晃,扶住门框才站稳。许久,他发出一声极低的、压抑的呜咽,如同受伤的野兽。
羊祜。那个与他齐名、惺惺相惜的老朋友。他们一个在淮南,一个在荆襄,共同撑起了大晋的半壁江山。如今,一个自刎襄阳,一个兵败合肥……
杜预没有回头,只是重重地、重重地磕了三个头,然后踉跄离去。
看着他佝偻的背影,荀勖低声叹道:“杜都督……老了。”
“我们都老了。”司马炎望着殿外阴沉的天色,“这个天下……也老了。”
次日午时,文鸯抵宛城。
他率骑兵入城时,街道两旁百姓默默注视,眼中没有欢迎,也没有怨恨,只有麻木。这些骑兵风尘仆仆,战马疲惫,将士们脸上写着不甘与挫败——他们不是凯旋,是败退。
行宫前,文鸯解甲卸剑,只着戎服,跪在阶下。
司马炎亲自出殿相迎。他穿着常服,披着大氅,脸色依然苍白,但神色平静。
“臣文鸯,奉旨回援,参见陛下。”文鸯伏地,声音沉闷。
“次骞请起。”司马炎上前,竟弯腰扶他。
文鸯一愣,抬头看见皇帝眼中没有责怪,反而有一丝……欣慰?
“陛下,臣违旨拖延,致蓝田失守,关中危殆,罪……”
“次骞不必说了。”司马炎打断他,“你做得对。”
文鸯又是一愣。
司马炎拉着他往殿内走,边走边道:“若非你在蓝田牵制霍弋两月,潼关早就破了。若非你寻到汉军骑兵弱点,马恒、赵柒早就东进出关了。你虽违旨,却是为大局。朕……不怪你。”
他说得诚恳,文鸯却心中一酸。这位素来骄傲的猛将,此刻竟有些眼眶发热。
“陛下……臣……”
“来,坐下说话。”司马炎让内侍设座,“跟朕说说,蓝田之战,汉军骑兵到底有何弱点?”
文鸯收敛心绪,详细禀报:“汉军马具虽利,但将士过度依赖马镫,下马步战能力薄弱。且装备复杂,战马负荷重,不善长途奔袭、复杂地形作战。臣本已拟定对策,欲诱其入山地,分割歼灭,可惜……”
“可惜朕将你召回了。”司马炎苦笑,“是朕心急,乱了方寸。”
文鸯摇头:“陛下安危,重于一切。臣回援,理所应当。”
君臣二人相对无言。殿中烛火噼啪,映照着两张同样疲惫、同样不甘的脸。
许久,司马炎低声道:“次骞,你说……朕还能赢吗?”
文鸯猛地抬头,眼中精光爆射:“能!只要陛下在,大晋便在!宛城尚有精兵八万,粮草足支半年。只要死守宛城,待各地勤王兵马汇聚,必能反败为胜!”
他说得斩钉截铁,但司马炎听得出,那声音里有多少是信心,多少是安慰。
“各地勤王……”司马炎喃喃道,“还有谁呢?”
话音未落,殿外传来脚步声。一名将领几乎是跌撞而入,手中捧着一封沾满尘土的信。
“陛下!洛阳急报!”
司马炎接过,拆开,只看了一眼,便脸色惨白,手指颤抖得几乎拿不住信纸。
文鸯忙接过,迅速浏览,也是瞳孔骤缩。
信是马隆写来的,字迹潦草,多处被血污浸染:
“臣马隆泣血顿首:潼关失守,陈骞将军被俘,大军几乎全军覆没。臣率三千残兵突围,退回洛阳。霍弋已遣傅佥、陈元、赵渊率五万军东进,直指弘农!臣罪该万死,然洛阳危在旦夕,恳请陛下速派援军!”
信末还有一句,墨迹尤新,显是后来所加:
“另,诸葛瞻可能已自襄阳北上,陆抗自合肥西进。汉军,恐将合围宛城!”
信纸从文鸯手中飘落。
殿中死寂。
潼关失守,陈骞被俘,五万大军覆没……这意味着,中原门户已彻底洞开。霍弋的汉军可以长驱直入,直扑洛阳。而洛阳一旦失守,宛城便成孤城,被三路汉军合围……
“陈骞……”司马炎喃喃道,“连陈老将军也……”
他想起了这位老臣。陈骞是父亲司马昭的心腹,历经三朝,沉稳老练。当年他登基时,陈骞率百官朝贺,声音洪亮,精神矍铄。如今,却成了霍弋的阶下囚。
“马隆……”文鸯咬牙,“五万大军,竟败得如此彻底!”
“不能怪马隆。”司马炎忽然道,“霍弋用兵,本就老辣。更兼傅佥、陈元、赵渊皆是将才,马隆独木难支。”
他弯腰,捡起那封信,仔细折好,放在案上。
“传旨:马隆坚守洛阳有功,加封征东将军,总领洛阳防务。”司马炎声音平静得出奇,“另,从宛城调兵两万,火速增援洛阳。告诉马隆:洛阳在,大晋在;洛阳亡……朕与他,九泉相见。”
“陛下!”文鸯急道,“宛城兵力本就不足,再调两万……”
“洛阳更重要。”司马炎打断他,“洛阳是都城,是社稷象征。若洛阳陷落,天下人心尽失,宛城守得再久,又有何用?”
文鸯默然。
司马炎望向殿外,秋雨又起,淅淅沥沥,敲打着琉璃瓦。
“次骞,你说朕还能赢。”他缓缓道,“那朕就再信一次。传令全军,深沟高垒,备足粮草箭矢。朕要在这宛城,与诸葛瞻……决一死战。”
“诺!”文鸯单膝跪地,声音铿锵。
司马炎扶起他,看着这位桀骜不驯的猛将,轻声道:“次骞,若事不可为……你可自行离去。以你之勇,天下何处不可去?不必为朕殉葬。”
文鸯猛地抬头,眼中血丝隐现:“陛下何出此言?!臣文鸯生是大晋将,死是大晋鬼!若城破,臣必战至最后一刻,护陛下周全!”
司马炎笑了,这次是真心的笑。他拍拍文鸯的肩:“好。那朕,就与你并肩而战。”
雨越下越大,宛城笼罩在蒙蒙雨幕中。
而在东方,霍弋的大军已过弘农;在南方,诸葛瞻的先锋已近新野;在东南,陆抗的水师正溯淮水而上。
三把利剑,正向宛城,缓缓合拢。
而城中,那位曾经意气风发的年轻皇帝,此刻正站在行宫高楼,望着四野烽烟,手中握着一方褪色的玉佩——那是他祖父司马懿的遗物。
“祖父,伯父,父亲……”他低声自语,“炎儿无能,负了你们打下的江山。”
雨打屋檐,如泣如诉。
而在城西一处僻静院落,杜预独自坐在廊下,面前摆着一局残棋。他执黑,对面空无一人,却摆着白子。
那是他与羊祜当年在襄阳对弈时,未下完的一局。
他执起一枚黑子,久久未落。
“叔子……”老人浑浊的眼中,滚下两行热泪,“这棋……我下不下去了。”
棋子跌落棋盘,叮咚作响。
秋风秋雨愁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