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关以东。
深秋的寒风卷起枯叶与沙尘,在谷地中呼啸盘旋。马恒与赵柒并骑立于一处高坡,身后是一万五千汉军铁骑。战马喷着白气,将士们甲胄映着惨淡的秋阳,肃杀之气笼罩四野。
“过了这道山梁,便是商洛地界。”赵柒指着东方,“据探马回报,文鸯撤军时走的正是此路,但已过去七日,追之不及了。”
马恒眯起眼睛,望着蜿蜒东去的河谷:“文鸯用兵谨慎,撤退必设伏兵。霍将军令我等不必追击,是明智之举。我们的任务是——”
他调转马头,望向东南方向:“与孟虬将军会师,合围宛城。”
他们接到霍弋军令:放弃追击文鸯,东出武关,扫荡商洛至宛城一线晋军残部,与孟虬所部两万南中兵会合,形成对宛城的合围。
命令明确,执行也迅捷。汉军骑兵出武关后,如秋风扫落叶般席卷沿途晋军据点。这些据点守军本就兵力薄弱,更因潼关大败、文鸯撤军而士气全无,大多望风而降。偶有抵抗,在汉军铁骑面前也不过螳臂当车。
“报——!”一骑斥候飞驰而来,“东五十里处发现大军!打着孟字旗号,兵力约两万,正向东北行进!”
马恒与赵柒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的振奋。
“是孟虬将军!”赵柒道,“传令全军,向东行进,与孟将军会师!”
“诺!”
汉军骑兵如洪流般转向东南。两个时辰后,两支大军在河畔一片开阔地相遇。
孟虬率亲兵策马迎来。这位南中首领比在魏兴时更显剽悍,脸上多了几道新疤,甲胄沾满征尘,但眼神锐利如鹰。
“马将军!赵将军!”孟虬大笑着抱拳,“久违了!”
马恒、赵柒还礼:“孟将军一路辛苦!”
三将并骑,边走边谈。孟虬简单说了自新城分兵后的经历:他率两万南中兵东进,一路上虚张声势,多设疑兵,将司马炎和宛城守军吓得不敢妄动。直到襄阳大捷的消息传来,他才真正开始向宛城逼近。
“司马炎那老儿,”孟虬嗤笑,“坐在宛城里,听我鼓噪声就心惊胆战,连派了三波使者向文鸯求援。文鸯倒是条汉子,硬是拖到襄阳陷落才不得不回军。”
赵柒道:“文鸯确是良将,可惜明珠暗投。”
马恒问:“孟将军,宛城如今形势如何?”
孟虬正色道:“我部前锋已抵宛城北三十里处。据探,宛城现有守军约八万,其中两万是文鸯带回的骑兵,其余为胡奋所部及各地援军。城防坚固,粮草充足,强攻不易。”
他顿了顿:“不过,大司马已自襄阳北上,不日将抵宛城。届时我军兵力近十万,围而不攻,困也能困死司马炎。”
“围而不攻?”赵柒皱眉,“霍将军的意思是尽快解决宛城,然后东进洛阳。若久围不下,恐生变数。”
孟虬点头:“所以要看大司马如何定夺。我估计,待大司马抵达,便会召集诸将,商议破城之策。”
正说着,又一骑快马自南方奔来,马上信使高举“诸葛”令旗:“大司马军令!”
三将连忙下马接令。
信使展开帛书,朗声宣读:“大司马令:马恒、赵柒、孟虬三位将军,速率所部至宛城外扎营,与博望坡孟将军原部会师。三日后,本督将亲至宛城下。届时,合围已成,共议破敌。”
“末将领命!”三将齐声应道。
信使又道:“大司马另有口谕给孟将军:南中儿郎辛苦,待破宛城,必为将军及将士请功。”
孟虬咧嘴一笑:“请回报大司马,南中儿郎不图封赏,只求为陛下、为大汉尽忠!”
当夜,汉军四万五千大军在宛城扎下连营。营火如星,旌旗如林,将北面夜空映得通红。
宛城城头,守军望见这景象,无不色变。
三日后,晨。
宛城南三十里,新野故道。
诸葛瞻率三万大军正沿河北上。张统率三千前锋已先行抵达宛城南十里的清水河畔,扎下营寨,等候主力。
中军阵中,诸葛瞻骑马缓行。他披一袭青色大氅,内着银甲,面容比在襄阳时清减了些,但眼神更加深邃。连月征战,从魏兴到新城,从新城到襄阳,如今终于兵临晋国重镇——宛城。
“报——!”张统亲率数骑驰回,“大司马,前方一切安好。宛城城门紧闭,守军戒备森严,但未见出城迹象。”
诸葛瞻点头:“阎都督和诸葛尚那边有消息吗?”
“有。”张统道,“阎都督与诸葛少将军已按计划,率四万军转向东南,直奔汝南而去。预计五日内可抵汝南城下。”
三路大军合围宛城,同时分兵取汝南,彻底孤立司马炎,并为下一步围攻洛阳做准备。
“好。”诸葛瞻望向前方隐约可见的宛城轮廓,“传令全军,加速前进。今日午后,我要在宛城下升帐议事。”
“诺!”
午时刚过,汉军主力抵达清水河畔。与此同时,北面烟尘大起——马恒、赵柒、孟虬率骑兵前来迎接。
三将会师于宛城下。
站在一处高坡上,诸葛瞻与诸将遥望宛城。这座古城墙高池深,城门紧闭,吊桥高悬,城头旗帜严整,守军林立。虽被围困,却依然透着一股不屈的威严。
“好一座坚城。”孟虬叹道,“比襄阳不遑多让。”
张统曾在晋军中任职,对宛城了解更深:“宛城乃光武帝龙兴之地,历代加固,城防之固,号称‘铁宛’。城内粮仓可支三年,水井数十口,不怕断水。强攻……难。”
马恒皱眉:“难道只能围困?”
诸葛瞻没有立即回答。他仔细打量着宛城地形——护城河宽深,城墙高厚。确是易守难攻。
“先扎营。”他缓缓道,“深沟高垒,围而不攻。同时,多派斥候,探查周边地形,尤其注意上游水势。”
孟虬眼睛一亮:“大司马还想用水攻?”
“水攻可用,但未必能破宛城。”诸葛瞻道,“不过,若能引水灌入护城河,使其泛滥,至少可限制守军出城反击。”
他顿了顿:“更重要的是——等。”
“等?”赵柒不解。
“等陆大将军自合肥西进,等霍将军自潼关东来。”诸葛瞻目光深邃,“更要等……司马炎自己先乱。”
诸将默然。
诸葛瞻继续道:“司马炎如今坐困孤城,外无援军,内缺良策。文鸯虽勇,但骑兵不善守城;胡奋虽忠,但才具平平;杜预新败,心志已夺。城内大军,看似不少,实则各怀心思,军心不稳。”
他转身看向众将:“我们要做的,就是扎紧包围圈,日夜鼓噪,施加压力。待其内部生变,或待我军全部集结完毕,再行总攻。”
“那要等多久?”孟虬问。
“不会太久。”诸葛瞻望向北方,“霍将军已破潼关,正东进洛阳。陆大将军也当已自合肥进军。待他们两路兵锋逼近,司马炎在宛城,便真成了瓮中之鳖。”
他语气转沉:“传令各营:从今日起,轮番至城下挑战,昼夜不停。投石机、床弩前置,每日轰击城墙,不求破城,但求扰敌。同时,在城外广筑土山、箭楼,压制城头守军。”
“诺!”
军令传下,汉军开始紧锣密鼓地部署。至傍晚时分,宛城四周已立起数十座营寨,将城池围得水泄不通。汉军连夜修筑工事,火光映天,人声鼎沸,战鼓号角此起彼伏,搅得城中守军彻夜难眠。
宛城,行宫。
司马炎站在宫中最高的望楼上,望着城外连营的灯火,听着隐约传来的战鼓声,脸色阴沉如铁。
荀勖、杜预、文鸯、胡奋等重臣大将皆在身侧,个个面色凝重。
“诸葛瞻……动作好快。”司马炎喃喃道,“昨日才到新野,今日便已完成合围。”
文鸯抱拳道:“陛下,敌军虽众,但远来疲惫。臣愿率精骑夜袭,挫其锐气!”
“不可。”杜预摇头,“汉军围城严密,必有防备。且观其营寨布置,章法严谨,非寻常将领所为。夜袭恐中埋伏。”
胡奋也道:“杜将军所言极是。如今我军兵力处于劣势,当固守待变,不可浪战。”
文鸯急道:“固守固守!难道就坐视敌人在城外耀武扬威?!”
“次骞。”司马炎缓缓开口,“杜都督和胡将军说得对。如今……不是逞一时之勇的时候。”
他望向杜预:“元凯,依你看,诸葛瞻会如何攻城?”
杜预沉吟片刻:“诸葛瞻用兵,最善攻心。他围而不攻,是要消磨我军士气,更是在等——等霍弋东进,等陆抗西来。待三路大军齐聚,便是总攻之时。”
“那……我们能守多久?”
杜预沉默。这个问题,他不敢答,也不能答。
荀勖低声道:“陛下,城内粮草足支半年,箭矢器械充足,只要军心不乱,守上一年半载不成问题。届时,或可待天下有变……”
“天下有变?”司马炎苦笑,“还有什么变?关中已失,荆襄已陷,江淮已丢。各地州郡,或降或观望,谁还会来救宛城?”
他顿了顿,忽然问:“洛阳那边……有消息吗?”
荀勖迟疑道:“马隆将军昨日来报,霍弋前锋已至渑池,距洛阳不足二百里。洛阳守军虽有三万,但……但恐难久持。”
殿中一片死寂。
洛阳。那是大晋的都城,是社稷象征。若洛阳陷落,即便宛城守得再久,大晋也名存实亡了。
“后路?”司马炎摇头,“朕哪里还有后路。”
他望着城外汉军营火,那些火光如同无数只眼睛,冷冷地盯着这座孤城。
许久,他缓缓道:“传旨:全军严守,无朕旨意,不得出战。朕……要与诸葛瞻,比比耐心。”
众臣默然退下。
望楼上只剩司马炎一人。秋风吹动他的衣袍,猎猎作响。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自己刚登基时,曾站在洛阳宫城的最高处,俯瞰天下。那时他意气风发,立志要超越祖父司马懿、伯父司马师、父亲司马昭,成为千古一帝。
可如今……
“千古一帝?”他喃喃自语,声音中满是嘲弄,“怕是……要成亡国之君了。”
夜空中,一颗流星划过,坠向西方。
司马炎望着那抹转瞬即逝的光,忽然想起少年时读过的《史记》:“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可如今,要亡晋的,却是那个他从未放在眼里的蜀汉。
“天命……真的在汉么?”他低声问。
无人回答。只有秋风呜咽,如泣如诉。
而在城外汉军大营,中军帐内,诸葛瞻正与诸将议事。
“大司马,”张统指着地图,“据探马回报,宛城西门守军相对薄弱,且城外地形复杂,多沟壑林木。若选此处为突破口……”
诸葛瞻摇头:“司马炎虽处绝境,但麾下仍有文鸯、杜预、胡奋等将,不可小觑。强攻伤亡必巨。”
他手指点向地图上的汝南:“待阎都督拿下汝南,彻底切断宛城与外联系,我们再行总攻。现在……先困着。”
他望向帐外夜色,那里是宛城的方向。
“我要让司马炎,好好体会体会,什么叫四面楚歌,什么叫……穷途末路。”
烛火摇曳,将他的影子投在帐幕上,拉得很长。
宛城攻防战,至此拉开序幕。
而更东方的汝南,另一场战役,也即将打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