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城,临时行宫。
烛火在秋风中摇曳不定,将司马炎苍白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他面前摊开的两份军报,如同两道催命符——一份来自襄阳,羊祜殉国、城池陷落;一份来自合肥,杜预被擒、江淮门户大开。
“陛下……陛下保重龙体啊!”荀勖跪在一旁,看着司马炎嘴角未擦净的血迹,声音发颤。
司马炎恍若未闻,只是死死盯着军报上的字迹。那些墨字仿佛活了过来,化作一支支利箭,穿透他的心脏。他苦心经营十余年的江山,竟在短短数月间土崩瓦解。
“文鸯……”司马炎忽然嘶声开口,“文鸯在哪里?”
荀勖忙道:“文将军仍在蓝田,前日来报,已寻到汉军骑兵弱点,请求再给半月时间,必破霍弋……”
“半月?”司马炎猛地抬头,眼中血丝密布,“襄阳已失!合肥已陷!朕还有半月可等吗?!”
他霍然起身,抓起案上笔砚,却因手抖得太厉害,墨汁泼洒在衣袖上。他不管不顾,抽出一方素帛,用颤抖的手写下几行字:
“文鸯:襄阳、合肥皆失,宛城危在旦夕。朕命你接旨即刻,率全部骑兵回援宛城,迟误者斩!若敢再抗旨,朕便以谋逆论处,诛你九族!”
写罢,他抓起玉玺,重重盖上。那方代表皇权的玉印,此刻在他手中轻如枯叶。
“八百里加急!”司马炎将诏书扔给荀勖,“告诉文鸯,这是最后一道旨意。他若再不回援……朕,朕就……”
话音未落,又是一阵剧烈咳嗽,鲜血再次从嘴角溢出。
荀勖捧着那封滚烫的诏书,心中一片冰凉。他知道,这道旨意已不仅仅是军令,更是皇帝在绝境中最后的挣扎与疯狂。
蓝田大营。
文鸯接到第一道催促回援的诏书时,尚能保持镇定。但仅仅两日后,当襄阳、合肥的噩耗接连传来,这位久经沙场的猛将,也终于变了脸色。
“襄阳……羊叔子竟然……”文鸯握着军报,指节发白。
副将们围在帐中,个个面如死灰。襄阳失守,意味着荆襄防线彻底崩溃,汉军可从南面直扑宛城;合肥陷落,则江淮门户大开,陆抗水陆大军可北上中原。
两路崩坏,剩下的潼关—蓝田一线,便成了孤悬在外的突出部。
“将军,”一名将领涩声道,“如今……该如何是好?”
文鸯沉默良久,走到舆图前。他的手指从蓝田划向宛城,又从宛城划向洛阳。这条路线,他闭着眼睛都能走,但此刻却觉得无比遥远。
“陛下必会再下严旨,命我回援。”文鸯缓缓道,“且这一次,不会再容我拖延。”
另一将急道:“将军不可啊!我军若撤,霍弋必倾巢而出,与潼关守军合击陈骞、马隆!届时关中尽失,我军连退路都没有了!”
“那你说怎么办?”文鸯猛地转身,眼中血丝隐现,“不回援,陛下在宛城危殆;回援,关中必失。进退都是死局!”
帐中一片死寂。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急促马蹄声。亲兵高喊:“圣旨到——!”
文鸯深吸一口气,整了整甲胄,出帐接旨。
来使是宫中宦官,此刻却满脸风尘,甲胄在身,显是一路疾驰而来。他展开诏书,声音尖利:
“文鸯接旨——!”
文鸯单膝跪地。
诏书内容比前两次更加严厉,措辞如刀,最后那句“诛九族”更是**裸的威胁。来使念罢,将诏书递到文鸯面前:“文将军,陛下口谕:接旨即刻回援,不得有误!”
文鸯跪在那里,没有接旨。秋风吹过营寨,卷起沙尘,迷了人眼。
许久,他终于伸手,接过了那方沉重的帛书。
“臣……领旨。”
两个字,仿佛用尽了他全身力气。
来使松了口气,语气稍缓:“将军速速整军吧,陛下在宛城,日夜盼将军回援。”
文鸯没有回答,只是起身,默默走回大帐。
众将跟入,见他坐在案前,盯着那封诏书,一动不动。
“将军,真要撤?”
文鸯抬起头,眼中竟有一丝从未有过的疲惫:“圣旨已接,还能如何?抗旨不遵,我文鸯担得起,你们可担不起。”
文鸯起身,再次走到舆图前:“传令全军,今夜开始,分批撤离。骑兵先行,步兵断后。”
“那蓝田……”
“放弃。”文鸯斩钉截铁,“不仅蓝田,武关也不要了。全部撤回宛城。既然要守,就集中所有兵力,守宛城,守洛阳!”
他看向众将,眼中重新燃起战意:“告诉将士们,此去不是败退,是战略转移。关中暂时让给霍弋又如何?待我守住宛城,重整旗鼓,必会再打回来!”
“诺!”
军令传下,蓝田大营开始秘密准备撤退。文鸯治军极严,虽是大规模撤退,却井然有序,夜间行动,白天隐蔽,一连三日,竟未让对面汉军察觉。
直到第四日,马恒、赵柒才发现异常——晋军营寨虽旌旗依旧,但炊烟日减,巡骑稀疏。
“文鸯……跑了?”马恒难以置信。
赵柒立刻派出斥候深入探查,回报证实:晋军大营已空,只留少数疑兵虚张声势!
“快报霍将军!”马恒急道,“同时,传令全军,追击!”
“等等,”赵柒却按住他,“文鸯用兵诡诈,小心有埋伏。且他若真撤,必走武关或商洛道。”
马恒眼睛一亮:“夺回武关,更能与潼关陈元将军呼应!”
当日,马恒、赵柒率一万五千骑兵,直扑武关。
果然如赵柒所料,文鸯为快速撤退,只留三千老弱守关。汉军骑兵突然杀到,守军猝不及防,抵抗半日便溃散。
午时三刻,武关城头,时隔月余,再次升起汉军旗帜。
“速报霍将军:武关已复!”马恒站在关楼上,望着东方——那是文鸯撤退的方向,“同时,请霍将军定夺,是否追击文鸯。”
长安,车骑将军府。
霍弋接到武关捷报时,正在与临时召回的傅佥、陈元、赵渊商议军机。
“文鸯撤了?”陈元惊讶,“此人勇悍,竟会不战而退?”
傅佥沉吟道:“必是宛城危急,司马炎严令回援。襄阳、合肥皆失,司马炎已如惊弓之鸟。”
赵渊肩伤已愈,此刻眼中燃着战意:“霍将军,此乃天赐良机!文鸯既撤,陈骞、马隆在潼关便是孤军。我军可出关决战!”
霍弋没有立即回应。他走到巨幅舆图前,目光从武关移到蓝田,又从蓝田移到潼关,最后落在洛阳。
许久,他缓缓开口:“不追文鸯。”
众将一愣。
霍弋继续道:“文鸯撤军有序,必有断后埋伏。且他骑兵精锐,我军追击,未必能讨得好。更重要的是——”
他手指重重点在潼关外的晋军大营:“陈骞、马隆麾下,尚有五万大军。若击溃此军,则中原门户洞开。届时,文鸯便是回援宛城,也已无济于事。”
傅佥明白了:“将军是要……先破潼关之敌,再东进中原?”
“正是。”霍弋眼中锋芒毕露,“传令:马恒、赵柒严守武关,不必追击文鸯。同时,命他们分兵五千,东出武关,做出威胁商洛、呼应潼关的态势,牵制陈骞侧翼。”
“傅佥、陈元、赵渊!”
“末将在!”三人齐声应道。
“命你三人,率潼关全部守军,明日出关,与陈骞、马隆决战!”霍弋声音如铁,“我亲率长安三万主力,自渭水北岸东进,攻其侧后。两路夹击,务求全歼!”
“诺!”
军令既下,关中汉军全线动员。这是自北伐以来,霍弋第一次主动发起大规模野战。
潼关外,晋军大营。
陈骞接到文鸯撤军的消息时,正在与马隆商议攻城策略。这位老将当场摔了茶盏。
“文鸯!误国庸才!”陈骞须发皆张,“此时撤军,置我五万将士于何地?!”
马隆年轻,虽也震惊,却更冷静:“都督,文将军撤军,必是宛城危急,陛下严令。如今我军独对霍弋,恐……恐难久持。”
陈骞何尝不知?但他征战数十年,岂肯不战而退?
“传令全军,加固营寨,多设鹿角壕沟。霍弋若来,便让他尝尝我大晋守营的厉害!”
然而,霍弋根本不给他固守的机会。
次日拂晓,潼关城门大开。傅佥、陈元、赵渊率四万汉军倾巢而出,直扑晋军营寨!
几乎同时,北面烟尘大起——霍弋亲率三万主力,自渭水北岸杀到,直插晋军侧翼!
两面夹击!
陈骞仓促应战。他命马隆率两万军迎击潼关方向汉军,自己率三万抵御霍弋。
战斗从清晨打到正午。
傅佥、陈元皆是将才,赵渊更是憋了一肚子火——武关之败的耻辱,他要在此战洗刷!汉军士气如虹,攻势如潮。
而北面,霍弋用兵老辣,不急不躁,稳步推进,不断挤压晋军阵型。
午时,马隆部先支撑不住,开始溃退。陈骞见大势已去,长叹一声,下令全军向东突围。
但霍弋早已料到。他预先埋伏的五千骑兵从侧翼杀出,截断晋军退路!
“陈骞!下马受降!”霍弋亲自率军冲阵,白发在风中飞扬,却威猛如狮。
陈骞眼见突围无望,拔剑欲自刎,被亲兵死死拦住。
“将军!留得青山在啊!”
混乱中,马隆率数千残兵拼死杀出一条血路,向东溃逃。陈骞则被汉军团团围住。
战斗至申时结束。晋军五万大军,被歼两万,俘虏两万,溃散万余。陈骞以下将领三十七人被擒。
潼关大捷!
霍弋入潼关时,夕阳正照在关楼上。他望着东方——那里是弘农,是洛阳,是中原腹地。
“傅佥、陈元、赵渊。”
“末将在!”
“命你三人,率精锐,即刻东进,取弘农,逼洛阳!”霍弋声音如洪钟,“传令马恒、赵柒所部,自武关东出,与大司马汇合!”
“诺!”
霍弋又看向被押解过来的陈骞。老将军甲胄破损,却挺立不跪。
“陈将军,”霍弋淡淡道,“可愿归顺大汉?”
陈骞冷笑:“霍弋,要杀便杀,何必多言?”
霍弋摇头:“我不杀你。我要你亲眼看着,我大汉铁骑,如何踏破洛阳,光复中原。”
他挥手:“带下去,好生看管。”
陈骞被押走后,傅佥忍不住问:“将军,不杀陈骞,恐留后患。”
“陈骞心志已夺,杀之无益。”霍弋望向东方渐暗的天色,“留着他,让司马炎看看,他麾下老将,是如何一个个败亡的。”
他顿了顿,声音转沉:“传令全军,休整三日。三日后,我要在弘农城中,升我大汉旗帜!”
“诺!”
消息如风传遍天下。
武关复,潼关破,陈骞擒,马隆溃。
关中晋军,至此全军覆没。
而汉军铁骑,已踏出潼关,剑指中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