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肥城下,汉军营寨连绵数十里,旌旗蔽日,鼓角相闻。
中军大帐内,陆抗正与诸将议事。关彝、张遵分坐两侧,另有数名水陆将领肃立。帐中气氛凝重,攻城已有十余日,虽有进展,但杜预守御得法,合肥坚城依旧屹立。
帐帘忽被掀开,一名风尘仆仆的信使疾步入内,单膝跪地,双手呈上军报:“报大将军!荆州急报!”
陆抗接过,迅速拆阅。他的目光在帛书上扫过,原本平静如水的面容上,渐渐泛起一丝波澜。
帐中诸将都屏息凝神。
半晌,陆抗放下军报,抬起头,眼中精光闪烁:“阎宇都督已合围襄阳,羊祜五万大军被困城中。”
帐中先是一静,随即响起一片低低的惊叹声。
关彝忍不住起身:“将军,此乃天赐良机!襄阳被困,荆州晋军已无力东顾。杜预在合肥,已成孤军!”
张遵也激动道:“将军,是时候了!”
陆抗缓缓站起身,走到悬挂的巨幅舆图前。他的手指从襄阳划向合肥,又从合肥划向寿春、宛城,最后停在洛阳。
“阎将军合围襄阳,不只是困住五万晋军。”陆抗的声音平静而有力,“更是向天下昭告:我大汉在南线,已取得绝对主动。羊祜一日不出襄阳,司马炎在南线少一张牌可打。”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帐中诸将:“诸位,还记得我先前所言么?这十余日,我军轮番佯攻,消耗守军精力箭矢,大兴土木制造器械,给杜预施加压力。如今——”
陆抗的手掌重重按在舆图的合肥位置上:“时机,到了。”
他看向关彝、张遵:“关将军,张将军。”
“末将在!”二人齐声应道。
“命你二人,率飞军及丹阳精兵,即刻准备。明日拂晓,对合肥东门、南门同时发起总攻!”陆抗语气斩钉截铁,“记住,这不是佯攻。我要看到汉军旗帜,插上合肥城头!”
“诺!”关彝、张遵眼中燃起熊熊战意。
陆抗又看向水军将领:“水师全部战船,沿淝水列阵,阻断一切水路援军。”
“末将领命!”
陆抗最后环视众将:“此战,不留余地。杜预是名将,但再名将,也需有兵可用,有城可守。我军兵力三倍于敌,器械充足,士气高昂。更重要的——”
他拿起那份荆州军报:“现在,整个战局的势,在我们这边。”
诸将肃然,齐声应道:“愿随大将军,破合肥,擒杜预!”
军令既下,汉军大营顿时沸腾起来。工匠连夜赶制最后一批云梯、冲车,士卒磨利刀剑、整备甲胄,伙夫烹煮饱饭,医官准备伤药。整个营地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却秩序井然。
关彝回到飞军营中,张遵已召集丹阳兵将领等候。
“诸位,”关彝目光扫过这些面孔黝黑、眼神锐利的江南勇士,“明日之战,将决定合肥归属,也将决定我飞军、丹阳兵的威名。陆大将军将主攻重任交予我等,是信任,更是考验。”
一名丹阳兵将领抱拳道:“关将军放心!丹阳男儿,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后退!明日必第一个登上合肥城头!”
张遵笑道:“好志气!不过,登城不是送死。陆大将军已有安排——明日攻城,我军先用投石机轰击城头一个时辰,再用床弩压制箭楼。待守军疲惫,再以冲车撞击城门,云梯同时架设。各部要听号令,协同进攻,不可莽撞。”
他顿了顿,语气转沉:“杜预非寻常守将,必有应对。但我军有备而来,兵力、器械、士气皆占优。此战,必胜!”
“必胜!”众将齐声低吼。
同一片夜空下,合肥城头。
杜预披着大氅,在亲兵护卫下巡视城墙。夜风凛冽,吹动他鬓角白发。这位名将,面容清癯,眼神深邃如古井,不起波澜。
城墙各处,晋军士卒枕戈待旦。滚木礌石堆积如山,热油金汁在锅中翻滚,弓弩手靠在垛口后闭目养神。每个人都清楚,大战一触即发。
副将匆匆走来,低声道:“将军,斥候探得,汉军营地今夜异常喧闹,灯火彻夜不熄,恐有异动。”
杜预点点头,没有说话。他走到一处垛口,望向城外汉军连绵的营火,那火光映红半边天空,如同择人而噬的巨兽。
“陆抗……终于要动了。”杜预喃喃道。
副将犹豫片刻,还是问道:“将军,襄阳那边……”
“叔子被围,我知道。”杜预语气平静,“陆抗也知道。所以,他不会再等了。”
他转过身,看向副将:“传令各部,今夜人不解甲,马不卸鞍。所有将领上城值守。明日……将是血战。”
“诺!”副将领命而去。
杜预独自留在城头,夜风吹得大氅猎猎作响。他想起月前离开洛阳时,司马炎的嘱托:“元凯,合肥乃江淮屏障,万不可失。只要守住合肥,待关中、荆州局势明朗,朕必亲率大军来援。”
如今,关中文鸯虽勇,但霍弋稳守长安;荆州羊祜被围,自身难保。援军?哪里还有援军?
杜预轻轻摇头,甩开这些思绪。为将者,当思战,不思败。城在人在,城亡人亡,如此而已。
他望向东南方向,那是寿春所在。寿春还有三万守军,但主将石苞已死,新任都督怯懦无能,且与他不和。指望寿春援军,不如指望汉军自行退兵。
“也好,”杜预忽然笑了,笑容中带着一丝释然,“名将对名将,孤城对孤城。陆抗,让我看看,你这东吴最后的名将,究竟有几分本事。”
长安,车骑将军府。
霍弋同样一夜未眠。案几上堆满军报:潼关陈元报,晋将陈骞、马隆率军猛攻关城,激战两日,虽暂击退,但守军伤亡不小;武关方向,文鸯退兵后驻扎蓝田,动向不明;马恒、赵柒报,击退文鸯,但骑兵优势已暴露……
烛火摇曳,映照着霍弋紧锁的眉头。
脚步声传来,亲兵引一人入内。来人年约四旬,面容刚毅,甲胄在身,正是将军傅佥。
“末将傅佥,拜见将军!”
霍弋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欣慰:“傅将军来了。坐。”
傅佥落座,直接问道:“将军深夜召见,可是为潼关之事?”
霍弋点头,将陈元的军报推过去:“陈骞、马隆猛攻潼关,陈元、赵渊虽暂退敌,但守军疲惫,恐难久持。且文鸯在蓝田虎视眈眈,若潼关有失,关中危矣。”
傅佥迅速看完军报,沉声道:“将军欲令末将往援潼关?”
“正是。”霍弋站起身,走到舆图前,“你带八千精兵,连夜出发,驰援潼关。记住,你的任务不是出关与陈骞野战,而是协助陈元守关。潼关绝不能有失,至少,在汉中、合肥任何一路取得突破前,不能有失。”
傅佥抱拳:“末将领命!只是……长安兵力本就吃紧,再调走八千,万一文鸯来攻……”
“文鸯需时日重整。且马恒、赵柒骑兵尚在,足以周旋。”霍弋目光深邃,“如今战局,各处皆紧,但也都到了关键时刻。荆州围襄阳,汉中取上庸,合肥也已蓄势待发。只要任何一处突破,全局皆活。”
他看向傅佥:“所以,潼关要守,但不必死守。若陈骞、马隆攻势过猛,可适当后退,诱其深入,待其疲惫,再与马、赵骑兵合击。具体如何把握,你与陈元、赵渊商议。”
傅佥明白了:“末将懂了。守中有攻,以空间换时间。”
“正是。”霍弋拍拍他的肩,“去吧,天亮前务必出城。”
“诺!”
傅佥领命而去。霍弋重新坐回案前,拿起另一份军报——那是诸葛瞻从魏兴送来的,言已取上庸,正筹划进军新城。
“大司马……”霍弋低声自语,“你那边越快,我这里压力越小。文鸯、陈骞、马隆……司马炎把能打的将领都派到关中来了,这是要拼死一搏啊。”
他望向东方,那里是潼关方向。
“陈元,赵渊,傅佥……靠你们了。”
拂晓。
合肥城下,汉军阵中战鼓如雷。
投石机同时发射,裹着油脂的巨石划破晨雾,砸向合肥城墙。紧接着,八百架床弩齐射,粗如儿臂的弩箭呼啸着飞向城头箭楼。
城墙上碎石飞溅,烟尘弥漫。晋军士卒躲在垛口后,听着巨石砸墙的轰鸣,感受着脚下城墙的震颤。
轰击持续整整一个时辰。
当投石机终于停歇时,合肥东、南两面城墙已是满目疮痍,多处垛口坍塌,箭楼起火。
汉军阵中号角长鸣。
关彝、张遵各率五千精锐,推着冲车、云梯,如潮水般涌向城墙。弓弩手在后掩护,箭矢如雨。
城头,杜预亲自督战。他命士卒避开轰击最猛烈处,待汉军进入射程,才下令反击。
滚木礌石倾泻而下,热油金汁泼洒,箭矢如蝗。冲在最前的汉军顿时倒下一片,但后续部队悍不畏死,继续冲锋。
一架云梯搭上城墙,丹阳兵口衔短刀,一手持盾,一手攀爬。城上晋军奋力推梯,却被下面汉军弓弩手压制。
另一处,冲车在盾牌手掩护下,狠狠撞击城门。咚咚巨响,震得门后顶门的晋军耳膜欲裂。
战斗从清晨打到正午,又从正午打到傍晚。
汉军先后七次攻上城头,最长一次占据了一段城墙达半个时辰,最终仍被晋军以血肉之躯硬生生推下。
关彝左臂中箭,简单包扎后继续指挥。张遵亲自率丹阳兵登城,身先士卒,连斩十余名晋军,最终力竭被亲兵救回。
夕阳西下时,汉军鸣金收兵。
城上城下,尸骸堆积如山。合肥城墙多处破损,城门摇摇欲坠。汉军伤亡逾五千,晋军也折损近三千。
但城,还在晋军手中。
关彝回营,向陆抗请罪:“末将攻城不力,请将军责罚!”
陆抗却摇头:“何罪之有?今日一战,已探明杜预虚实。城防虽坚,但守军伤亡惨重,器械损耗殆尽。更重要的——”
他望向合肥城:“经此血战,守军士气已衰。而我军,明日可再战。”
当夜,汉军营地依旧灯火通明。工匠抢修器械,医官救治伤员,士卒饱食酣睡。
而合肥城内,气氛却压抑得可怕。
府中,杜预听着伤亡报告,沉默良久。
“将军,箭矢只剩三成,滚木礌石不足两日之用,热油金汁几乎耗尽。”副将声音嘶哑,“伤员已逾四千,能战者……。”
杜预闭目片刻,睁开眼时,已恢复平静:“传令,今夜将所有存粮分发士卒,让将士们饱餐一顿。另,拆除城内多余房屋,取梁柱砖石,补充城防。”
副将犹豫:“都督,拆房恐引民怨……”
“城若破,民皆不保,何谈怨否?”杜预淡淡道,“去吧。”
副将领命而去。
杜预独自坐在府中,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很长。
他知道,合肥守不了多久了。陆抗不会给他喘息之机,明日,后日,攻势只会更猛。而援军……不会有援军了。
“陛下,”杜预望向洛阳方向,喃喃道,“臣……尽力了。”
与此同时,潼关。
傅佥率八千援军星夜兼程,终于在第三日拂晓抵达关下。关城上,陈元、赵渊早已望眼欲穿。
“傅将军!”陈元迎下关楼,“你来得正是时候!陈骞、马隆昨日猛攻一日,关城多处破损,守军伤亡不小。今日若再攻,恐难支撑。”
傅佥点点头,也不多言,立刻上城巡视。
潼关不愧是天下雄关,虽经数日激战,主体依然稳固。但多处垛口坍塌,箭楼损坏,守军也显疲惫。
赵渊肩伤未愈,仍坚持在城上。他见到傅佥,惭愧道:“傅将军,末将失武关在先,今又……”
“过去的事不必再提。”傅佥摆手,“霍将军有令:潼关要守,但不必死守。若敌军攻势过猛,可适当后退,诱其深入,待其疲惫,再与马、赵骑兵合击。”
陈元眼睛一亮:“将军的意思是……”
“今日守关,要守得艰难,守得惨烈。”傅佥目光锐利,“要让陈骞、马隆觉得,再加把劲,就能破关。”
赵渊明白了:“诱敌深入……”
“正是。”傅佥望向关外晋军大营,“陈骞急于立功,马隆年轻气盛。他们见援军到来,必想在我军立足未稳时猛攻。我们便给他们这个机会。”
计议已定,潼关守军开始调整部署。
果不其然,午时刚过,晋军战鼓擂响,新一轮进攻开始。
这一次,陈骞亲自督战,马隆率精锐打头阵。晋军攻势如潮,比前几日更加猛烈。
关城上,汉军“艰难”抵抗。箭矢稀疏,滚木礌石也投得“有气无力”。多处地段,晋军几乎要攻上城头,才被“拼死”击退。
激战两个时辰,潼关东侧一段城墙终于“支撑不住”,被晋军攻破。马隆率军涌入关内!
“撤!往西撤!”傅佥“慌忙”下令。
汉军“溃不成军”,放弃潼关,向西“败退”。马隆大喜,就要追击,被陈骞拦住。
“穷寇莫追。”陈骞毕竟是老将,“潼关已下,当稳固城防,再图西进。”
马隆虽不甘,也只得遵命。
潼关,就这样“易主”了。
当夜,潼关以西三十里处,傅佥、陈元、赵渊收拢“败军”,清点之下,“伤亡”不过千余。
“陈骞果然谨慎。”傅佥笑道,“不过无妨,他占了潼关,必分兵守御。待其兵力分散,便是我们反击之时。”
他看向西方:“现在,就看马恒、赵柒什么时候能腾出手来了。”
陈元望向长安方向,低声道:“文鸯在蓝田,马、赵二位将军的压力也不小啊。”
三人沉默。
天下这盘棋,每一处都绷紧了弦。合肥在血战,潼关在博弈,长安在周旋,襄阳在围困,上庸在挺进……
谁先撑不住,谁就满盘皆输。
夜色渐深,潼关城头,晋军旗帜在夜风中飘扬。而关西三十里,汉军营中灯火悄然。
更东方,合肥城下,陆抗望着城头灯火,对身旁关彝道:“明日,毕其功于一役。”
“诺!”
星空之下,万里疆场,杀机四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