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阳城外,汉军连营如铁桶般困锁雄城已近一月。阎宇稳坐中军,诸葛尚、吕兴各领一军在城东、城南扎营,互为犄角。围城日久,汉军将士难免生出懈怠之心,虽每日仍有佯攻操演,但那股初围城时的锐气已悄然消磨。
这一日黎明前最暗的时刻。
城南吕兴营中,交州兵大多还在沉睡。连续多日的备战演练,让这些擅长山地奔袭的战士也感疲惫。哨兵抱着长矛靠在栅栏上,眼皮沉重。
忽然,远方的黑暗中响起隐约的马蹄声。
起初只是零星的、细碎的,仿佛夜风拂过原野。但很快,那声音汇聚成一片沉闷的雷鸣,由远及近,越来越响!
“敌袭——!”
凄厉的示警声划破夜空。但已经太迟了。
黑色的骑兵洪流如同从地狱中涌出的恶鬼,瞬间冲垮了营寨外围的栅栏、拒马!火把亮起,映照出骑兵手中寒光闪闪的马刀,以及他们身后那面在火光中狂舞的“胡”字大旗!
胡奋!胡奋,竟亲自率精骑夜袭!
交州兵仓促应战。他们擅长山林游击,何曾见过这等平原骑兵的冲锋?许多人刚从睡梦中惊醒,衣甲不整,便被铁蹄踏过,被马刀斩翻。
吕兴赤着上身提刀冲出营帐,见状目眦欲裂:“结阵!结圆阵!”
但混乱中命令难以传达。交州兵各自为战,虽悍勇,但在骑兵的冲击下如同被镰刀收割的麦草,成片倒下。
“吕刺史!挡不住了!往东撤,与诸葛少将军合兵!”副将浑身是血,嘶声喊道。
吕兴咬牙看着溃散的部队,知道大势已去,只得吼道:“撤!能走多少走多少!”
残存的交州兵溃退。胡奋也不深追,只是率骑兵在后方驱赶射杀,如同牧羊犬驱赶羊群。
与此同时,城东诸葛尚营寨。
年轻将领已被惊醒,他匆匆披挂上马,正要集结部队,却见南方火光冲天,杀声震耳。
“报——!吕刺史营寨遭袭!敌军骑兵无数,正向东而来!”
话音未落,襄阳城南门忽然洞开!
一直紧闭的城门轰然打开,吊桥放下,一支精锐步兵如出闸猛虎般冲出!为首一将银甲白袍,虽年过半百却威风凛凛,正是羊祜!
“羊祜出城了?!”诸葛尚大惊。
羊祜率军并不直冲诸葛尚营寨,而是向南一拐,与胡奋的骑兵汇合。两支晋军合兵一处,竟不理会溃退的吕兴残部,也不攻击诸葛尚营寨,而是……直扑中军阎宇大营!
“不好!”诸葛尚瞬间明白过来,“他们的目标是阎都督!吕刺史营寨只是诱饵,他们要分割我军,先破中军!”
他立刻下令:“全军集结!速援中军!”
但命令刚下,襄阳城东门也开了!又一支晋军杀出,为首将领陌生,但攻势凶猛,直扑诸葛尚营寨!
这支晋军显然不是主力,但人数众多,死死缠住诸葛尚,让他无法分身。
“该死!”诸葛尚咬牙,“是司马炎从其他州郡调来的援军!”
战场形势瞬间逆转。
中军大营。
阎宇已被亲兵唤醒。他登上了望塔,看着南面火光、东面杀声,脸色铁青。
“羊祜……好一个羊祜!”阎宇咬牙,“他哪里是要死守?分明是以守为攻,等待援军,要反围为攻!”
副将急道:“将军!吕刺史营寨已溃,诸葛少将军被缠住,羊祜与胡奋合兵,正向中军杀来!”
阎宇迅速判断形势:“传令,放弃外围营寨,全军收缩至核心营区,凭借工事固守!同时向东西两翼传令,让诸葛尚、吕兴残部向我靠拢,合兵一处!”
“可是诸葛少将军那边……”
“让他且战且退!不要恋战!”阎宇厉声道,“只要能合兵,我军仍有五万之众,足可一战!”
命令传下,中军开始收缩。但羊祜用兵何等老辣?他根本不强攻汉军工事,而是分兵两路:一路由胡奋率领,继续冲击中军营寨,施加压力;另一路由他亲自率领,绕到中军与诸葛尚之间,彻底切断两军联系!
“羊祜要分割我军,逐个击破!”阎宇看出意图,却无可奈何。此刻他若出营救援诸葛尚,必遭胡奋猛攻;若固守不出,诸葛尚独木难支。
“报——!东面出现大队晋军,已截断我军与诸葛少将军之间的通路!”
“报——!吕刺史残部约五千人,正从南面溃退而来,遭晋军骑兵拦截!”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
阎宇握紧剑柄,指节发白。他征战半生,从未陷入如此被动。羊祜这一手内外夹击、分割围歼,简直狠辣到极点。
“将军,”副将声音嘶哑,“不如……暂退?保存实力,待大司马大军赶到……”
阎宇摇头:“不能退。一退,全军必溃。况且大司马大军正在赶来,我们多守一刻,就多一分胜算。”
他看向东方,那里天色微明,但杀声愈烈。
“传令,死守待援!”
城东战场。
诸葛尚已陷入苦战。攻击他的晋军虽非精锐,但人数众多,轮番进攻,毫不惜命。他率军数次突围,试图与中军汇合,都被挡了回来。
“少将军!箭矢将尽!伤亡过半!”副将满身是血来报。
诸葛尚环顾四周,他麾下两万大军,如今还能战斗的不足八千,且被晋军三面包围,唯一退路是向北——但北方是汉水,退无可退。
一股绝望涌上心头。他想起了前两次被羊祜轻易击败的耻辱,想起了父亲诸葛瞻的教诲,想起了陛下刘璿的期待……
“难道……又要败了?”他喃喃自语。
就在这时,晋军阵后忽然大乱!
一支骑兵如利箭般刺入晋军侧翼!这支骑兵人数不多,约三千骑,但冲锋之势凌厉无比,为首一杆“张”字大旗迎风招展!
“张”字旗?姓张的将领……张遵在合肥,那这是……
“援军!是援军!”汉军将士欢呼起来。
张统率三千骑兵在晋军阵中左冲右突,虽不能击溃数万晋军,却成功搅乱了其阵型。他远远望见被围的诸葛尚,高声喊道:“诸葛少将军!向西北突围!大司马大军已至!”
大司马?父亲来了?!
诸葛尚精神大振,长枪高举:“全军听令!向西北突围!与援军汇合!”
残余汉军爆发出最后的力量,向西北冲杀。晋军阵型被张统骑兵扰乱,一时竟未能拦住。
两支汉军终于汇合。
“这位将军!”诸葛尚浑身是血,抓住张统马缰,“我父亲何在?”
张统喘息着指向西北方向:“大司马亲率两万步卒,距此已不足十里!末将奉令率骑兵先行,搅乱敌阵,为少将军解围!”
他话未说完,晋军已重新整队,再次围拢过来。这一次,他们显然动用了主力,阵型严整,杀气腾腾。
“少将军,末将护你突围!”张统勒马横枪。
但晋军太多了。刚刚冲开的缺口又被堵上,汉军再次陷入重围。
诸葛尚看着四周密密麻麻的晋军,看着身边疲惫不堪、伤痕累累的将士,心中升起一股悲凉。难道,终究还是……
就在此时,西北方向,地平线上,晨光之中,一面巨大的旗帜缓缓升起。
紧接着,第二面、第三面……无数旗帜如林而立!旌旗蔽日,甲胄映光,一支庞大的军队正以整齐的阵型推进而来!
中军阵前,一骑格外醒目。马上将领虽隔得远看不清面容,但那身影、那气度……
“父亲……”诸葛尚喃喃道,眼中忽然涌出热泪。
汉军阵中,战鼓擂响,声震四野。
那将领策马出阵,缓缓向前。他的声音并不洪亮,却清晰地传遍战场,传到每一个汉军将士耳中:
“吾儿莫怕——”
他顿了顿,手中长剑高举,直指晋军:
“为父来了!”
那一瞬间,战场寂静了一息。
随即,汉军爆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大司马!大司马!大司马!”
诸葛尚浑身颤抖,不是恐惧,是激动。他猛地擦去眼泪,高举长枪,嘶声吼道:“将士们!大司马亲至!随我——杀!”
“杀——!”
原本濒临崩溃的汉军,此刻如同注入了一股神奇的力量,士气暴涨,反向晋军发起冲锋!
张统率骑兵再次突击,这一次势如破竹!
晋军阵中,羊祜远远望见那面“诸葛”大旗,脸色终于变了。
“诸葛瞻……他竟来得这么快?”
他身旁,胡奋急道:“将军!蜀军援军已至,士气大振!我军久战疲惫,不如暂退襄阳,从长计议!”
羊祜看着战场态势。诸葛瞻带来的汉军,且皆是生力军。加上诸葛尚、张统残部。更重要的是,那面“诸葛”大旗所代表的象征意义——那个大司马诸葛瞻亲临战场,对汉军士气的提升是难以估量的。
“撤。”羊祜当机立断,“全军撤回襄阳。胡将军,你率骑兵断后。”
“诺!”
晋军开始且战且退。诸葛瞻也不深追,只是稳步推进,与诸葛尚、张统部汇合。
当太阳完全升起时,晋军已全部退回襄阳,城门再次紧闭。而汉军重新整顿,在城外扎营。
只是这一次,围城之势已破。汉军三营被分割的局面虽已解除,但兵力损失惨重,尤其是吕兴的交州兵,几乎全军覆没。
中军大帐。
诸葛瞻端坐主位。阎宇、诸葛尚、张统、吕兴分坐两侧。
气氛凝重。
阎宇首先起身,单膝跪地:“末将围城不利,遭敌内外夹击,损兵折将,请大司马治罪!”
诸葛瞻摆手:“阎都督请起。羊祜乃当世名将,司马炎调集数州援军,内外呼应,此非战之罪。”
他看向吕兴:“吕刺史,交州儿郎血战殉国,此仇必报。你且安心养伤,重整部属。”
吕兴右臂重伤,咬牙道:“末将只求再战,为儿郎们报仇!”
诸葛瞻点头,目光最后落在儿子身上。
诸葛尚低下头:“父亲,孩儿……又败了。”
“不,你没败。”诸葛瞻温声道,“你在绝对劣势下,坚守两个时辰,等到了援军。此战之后,你才真正明白什么叫为将之道。”
他站起身,走到帐中悬挂的舆图前:“此战虽挫,但大局未坏。我军损失约三万,但晋军援军长途奔袭,同样疲惫。且——”
他手指点向宛城方向:“孟虬将军的两万大军,还在宛城外虎视眈眈。司马炎不敢轻动。”
又指向合肥:“陆大将军猛攻合肥,杜预已是强弩之末。”
再指向关中:“霍将军稳守长安,陈骞难有作为。”
最后,他的手指回到襄阳:“而这里,羊祜虽解围,但襄阳依旧被我军威胁。更重要的是……”
诸葛瞻转过身,眼中精光闪烁:“经此一战,司马炎从各州抽调的援军已现疲态,且暴露了兵力分布。而我军,虽受挫,但主力尚存,更兼——”
他看向张统:“有张校尉这般熟悉晋军内情的将领,有阎将军这般沉稳的老将,有吕刺史这般悍勇的边将,更有数万历经血战、百折不挠的将士!”
帐中众将闻言,士气复振。
诸葛瞻声音转沉:“传令全军,休整三日。三日后,我要让羊祜知道,襄阳之围,不是他想解就能解的。”
“诺!”
众将领命而出。帐中只剩下诸葛瞻与诸葛尚父子。
诸葛尚迟疑片刻,低声道:“父亲,孩儿……是不是让您失望了?”
诸葛瞻看着儿子年轻的面庞,那上面已有了风霜痕迹,有了血火洗礼后的沉稳。他伸手,拍了拍儿子的肩。
“为父从未对你失望。”他轻声道,“为父只担心,你成长得太快,见识了太多生死,背负了太多责任。”
他望向帐外,阳光正好。
“但这就是乱世,这就是为将者的宿命。尚儿,记住今日之败,记住那些战死的将士。然后,带着他们的遗志,继续前行。”
诸葛尚重重点头,眼中再无迷茫。
帐外,汉军开始收拾战场,埋葬死者,救治伤员。襄阳城头,晋军旗帜依旧飘扬,但城下,那面“汉”字大旗,也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这一战,没有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