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皇宫。
烛火摇曳,将司马炎的身影拉得细长,投在冰冷的墙壁上,更显孤寂。
与两年前相比,这位本该处于意气风发年纪的皇帝,眉宇间刻满了与年龄不符的沉重与憔悴。眼角的细纹,鬓角悄然冒出的几根霜色,无一不在诉说着这两年来他承受的巨大压力。
他面前站着的是他的心腹贾充,贾充的脸色同样凝重,甚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忧虑。
“陛下,”贾充的声音压得很低,在这寂静的堂内却格外清晰,“两年之期已至。伪汉……如今气势正盛,据探报,其内部虽有消化新土之需,但主战之声,甚嚣尘上。霍弋坐镇长安,兵精粮足;陆抗经营江东,渐成气候。若其此时挥师东进,或北上叩关,我大晋……恐难两面周全。”
司马炎没有立刻回答,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御案边缘。案上,堆叠着来自各州的奏报,其中不乏坏消息:匈奴各部蠢蠢欲动,冀州有零星流寇借蜀汉谣言生事,豫州、青州等地世家依旧态度暧昧,赋税征收较往年更为困难……蜀地探子,如同无形的幽灵,将蜀汉的“仁政”光环和晋室的“失德”标签,深深烙印在无数晋地百姓乃至部分低级官吏的心中。
“朕……知道了。”司马炎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贾卿,依你之见,当如何?”
贾充深吸一口气,他知道接下来的话可能会触怒皇帝,但形势比人强:“陛下,为今之计……唯有……唯有暂避其锋。臣建议,可再遣使往成都,呈递国书,陈说利害,表达我朝愿……愿延续休战之议的诚意。以此为缓兵之计,为我朝整顿内务,稳定局势,争取宝贵时间。”
“延续休战……”司马炎重复着这四个字,嘴角泛起一丝苦涩至极的笑容。曾几何时,他继承基业,篡魏建晋,意气风发,以为天下唾手可得。他提倡节俭,身体力行;他改革农业,试图抑制兼并;他亲自参与《泰始律》的编纂,欲图建立秩序;他招揽人才,设秀才、孝廉科……放眼历史长河,他自问登基以来的施政,即便不算雄才大略,也绝非昏庸暴虐,何以会落到如今这般田地?内有世家离心,外有强敌环伺,民心浮动,竟要靠主动向昔日的“伪朝”乞求延长和平?
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委屈涌上心头。他不明白,自己励精图治,为何比不上那凭借行“奇技淫巧”之政的诸葛瞻?为何那本已日薄西山的蜀汉,竟能死灰复燃,甚至烈火烹油?
然而,现实是冰冷的。他知道贾充说的是眼下唯一可行的策略。晋朝的底蕴犹在,疆域、人口、资源仍远胜蜀汉,但内部的问题如同溃堤之蚁穴,若不及时修补,再庞大的躯体也有轰然倒塌的一天。他需要时间。
“拟旨吧。”司马炎闭上眼,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以最恳切之辞,向成都……表达朕愿续盟之诚意。条件……只要不是割地,其他皆可商议。”
“臣,遵旨。”贾充躬身领命,心中也暗自松了口气。他最怕皇帝一时冲动,为了颜面而拒绝妥协,那才是真正的灾难。
……
成都。
与洛阳的压抑不同,此间的朝会气氛,热烈而昂扬。司马炎请求延长休战协议的国书,如同投入滚油中的水滴,瞬间引爆了朝堂。
“陛下!大司马!此乃天赐良机!”一名中年将领激动地出列,声若洪钟,“晋贼内部不稳,司马炎小儿焦头烂额,正是我王师东出潼关,北定中原之时!岂能再与他虚与委蛇,坐失良机?”
“将军所言极是!”另一位文臣附和道,“我大汉如今兵强马壮,粮草充盈,更有马蹄铁、马镫利器,骑兵战力倍增!霍弋将军虎踞长安,陆抗将军稳坐江东,天下之势已在我手!正当一鼓作气,完成丞相、大将军未竟之业,光复汉室,还于旧都!”
“没错!趁他病,要他命!复兴大汉,指日可待!”
主战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充满了胜利的信心和对过往屈辱的雪耻渴望。整个大殿都弥漫着一股锐意进取的蓬勃之气。
龙椅之上,皇帝刘璿静静地听着臣子们的慷慨陈词,年轻的脸上并无多少激动,反而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静。他没有立刻表态,目光缓缓扫过群臣,最后落在了身旁的诸葛瞻身上。
诸葛瞻依旧如往常般站立于御阶之下百官之首,眼帘微垂,似乎在养神,又似乎在深思。
刘璿注意到,这位自己一直倚为擎天博玉柱的辅政大司马,近来在朝会上发言愈发谨慎,往往在自己询问或关键时刻才出言定策,似乎有意让自己独立决策。
想到此,刘璿心中微暖,更坚定了要做出符合皇帝身份和帝国长远利益判断的决心。
他轻轻抬手,殿内的喧嚣渐渐平息。
“众卿所言,皆有道理。”刘璿的声音清朗而稳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晋贼连遭重创,内外交困,确是我大汉用兵之良机。”
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锐利:“然,众卿亦须知,晋虽受创,然其据有中原、河北、山东广袤之地,人口众多,底蕴尚存。司马昭、司马炎父子经营多年,朝中如贾充、荀勖、羊祜、杜预等,亦非庸碌之辈。若我等急于求成,倾力北伐,彼等必困兽犹斗,届时战事迁延,生灵涂炭,胜负犹未可知。更恐逼迫过甚,反令其内部暂弃前嫌,一致对外。此非上策。”
这一番分析,条理清晰,切中要害,既肯定了己方的优势,也清醒地看到了潜在的困难和风险。殿中不少刚才还热血沸腾的臣子,闻言也渐渐冷静下来,露出思索之色。
诸葛瞻微微抬眼,看向龙椅上侃侃而谈的年轻皇帝,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和感慨。他仿佛看到了刘禅影子里的宽仁,却又多了几分刘禅后期所缺乏的果决与明断。“先帝(刘禅),您看到了吗?陛下如今,已经能够独当一面,沉稳驾驭这复兴中的庞大国家了。”他在心中默念,一种传承与托付得以实现的释然感油然而生。
就在这时,刘璿的声音再次响起,直接点名:“大司马,于此事,你有何看法?”
诸葛瞻收敛思绪,从容起身,向刘璿微微躬身,然后面向群臣。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等待着他的一锤定音。
“陛下圣明。”诸葛瞻开口,第一句话便肯定了刘璿的判断,这让年轻皇帝的脸上露出一丝含蓄的笑意。
“陛下适才所言,正是老成谋国之论。”诸葛瞻继续道,声音平和却自带力量,“局势已然不同。昔日,先父为何殚精竭虑,屡次北伐?盖因当时我弱敌强,国力差距悬殊。若当时不奋力一搏,争取战略空间,则时间拖得越久,敌我差距越大,复兴之望便愈发渺茫。那是不得已而为之,是以攻代守,以战图存。”
他话语一顿,目光扫过众人,带着一种历史的穿透力:“而如今,形势逆转!我大汉据有益州、荆州大部、江东、陇右、关中,疆域之广,资源之丰,远非昔日偏安一隅可比。我大汉之兵锋,擒邓艾,平羌氐,定吴会,破钟会,复长安所向披靡!更重要的是,我大汉推行之科举、新农、官学、匠造等千秋国策,犹如春风化雨,使国力日增,民心凝聚。昔日故土之民,无不翘首以盼王师,向往大汉之治!”
他的声音逐渐提高,带着强大的自信:“反观司马晋室,篡逆得国,根基不稳。司马炎虽有些许施政,然限于门阀掣肘,难有作为。更兼其失关中,凉州威望扫地,内部离心离德。如今之局势,乃是我强而敌弱!比拼国力,比拼民心,比拼未来之潜力,吃亏的不再是我大汉,而是他司马炎!”
这番对比,掷地有声,让殿中群臣无不挺直了腰板,脸上焕发出自豪的光彩。
“故而,”诸葛瞻总结道,语气恢复平静,却更显深沉,“在战略上,我们可以,也应该轻视他司马晋室,坚信胜利必属于我大汉。但在具体的战术、国策、以及每一次交锋中,我们必须高度重视他!司马炎,绝非庸碌无能之辈,他能篡魏立晋,能在内斗中胜出,自有其过人之处。若让他获得喘息之机,顺利整合内部势力,未必不能给我大汉造成麻烦。”
他最后抛出了关键的行动计划:“因此,陛下决定暂缓大举用兵,同意延长休战,乃是英明之举。我们亦需要时间,将新收复的江东、关中彻底消化,将其潜力转化为实实在在的国力。同时……”
诸葛瞻的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如同暗夜中的鹰隼:“我们也不会坐视司马炎顺利整合内部。李烨的锦衣卫,早已在洛阳,在邺城,在晋朝的每一个角落活动。流言,只是最浅层的手段。晋朝内部的每一个矛盾,士族的观望,匈奴的躁动,流民的困苦,都将成为我们可以利用的棋子。这场国力的比拼,战场并不仅仅在边疆,更在晋朝的腹地,在人心向背之间!”
他斩钉截铁地断言:“而这场比拼,赢的一定是我们!因为时间,站在我们这边;民心,站在我们这边;未来,站在我们这边!”
寂静。
整个未央宫陷入了短暂的寂静。随即,爆发出由衷的赞同声。
“陛下圣明!大司马高见!”
“臣等无异!”
所有的疑虑和激进的主张,都在诸葛瞻这番高瞻远瞩、既有战略高度又有具体措施的分析面前,烟消云散。众人仿佛已经看到,在不远的将来,晋朝将在这种无声的国力消耗与内部瓦解中,一步步走向衰亡。
刘璿满意地点点头,朗声道:“既然如此,便依大司马之策。回复司马炎,大汉念及苍生不易,准其之所请,休战之期,再延五年!望其好自为之,莫要再行不义!”
“陛下圣明!”群臣山呼。
五年。又一个五年的和平期。但这和平,对于蜀汉而言,是消化发展、积蓄力量的黄金时期;对于晋朝而言,则是一场与时间赛跑、与内部痼疾和外部无形渗透斗争的生死考验。
历史的天平,在成都中,似乎又向着汉室的方向,倾斜了更重的一枚砝码。
而诸葛瞻看着意气风发的刘璿和斗志昂扬的群臣,知道复兴之路,虽仍有挑战,但前景,已前所未有地清晰和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