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的宫阙,依旧巍峨壮丽,琉璃瓦在秋日稀薄的阳光下,反射出冰冷而黯淡的光泽。
然而,这座象征着晋王朝权力巅峰的宫殿,其内部却弥漫着一股难以驱散的颓败与焦虑。曾经的雄心壮志,在接连的惨败、领土的丧失和内部日益尖锐的矛盾面前,早已千疮百孔。
司马炎靠在龙椅上,手指用力揉按着阵阵发痛的太阳穴。他的脸色比之前更加晦暗,眼下的乌青浓重得如同墨染。长安易主,钟会反叛,江东剧变……这一连串的噩耗,不仅是对他军事战略的否定,更是对他统治合法性的沉重打击。他这个凭借祖父、父亲余荫,通过禅让得来的帝位,本就如履薄冰,如今更是摇摇欲坠。
最让他感到刺骨寒意的是,来自内部,来自那些曾经支持他、或者说至少默认他取代曹魏的世家大族的态度转变。
“陛下,”一名心腹宦官小心翼翼地呈上几份密报,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这是各地暗探传来的消息……情况,不太妙。”
司马炎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接过密报,越看脸色越是阴沉。
密报并非来自边境军镇,而是来自并州、冀州、豫州,甚至司隶本土的一些郡县。内容大同小异:各地世家大族,尤其是那些盘根错节、影响力巨大的名门望族,对朝廷的失望情绪正在公开化。
“……诸多世家近日聚会频繁,言语间多有不臣之论,谓‘天命或仍在汉’……”
“也多有称病不仕者,或转而钻研经学,似在观望……”
“汝南、颍川等地,士人清议,多讥讽朝廷连番失策,武备不修,致使关中沦丧,江东易帜……”
“甚至有传言,言及……言及当年文皇帝弑君之事,谓‘得国不正,故有天罚’……”
“够了!”司马炎猛地将密报摔在御案之上,胸膛剧烈起伏,又是一阵头晕目眩,险些栽倒。宦官慌忙上前搀扶。
这些密报,字字句句都像淬毒的匕首,扎在他的心上。他深知,这些世家大族才是支撑晋朝统治的基石。他们掌握着土地、人口、知识和大部分的地方权力。他们的向背,直接决定了政权的稳固与否。当初他能顺利代魏,离不开这些世家。可如今,接连的失败,不仅损耗了国力,更严重打击了这些世家对晋朝未来的信心。
蜀汉的崛起太过迅猛,太过不可思议。那个凭借知识扭转国运的诸葛瞻,推行的一系列政策,如同无形的利刃,正在从根基上瓦解晋朝统治的合法性。
“民心……民心啊……”司马炎喃喃自语,声音沙哑。他并非完全不知民间疾苦,登基之初也曾试图轻徭薄赋,整顿吏治。然而,根基未稳,外患频仍,加上世家掣肘,他的诸多改革最终虎头蛇尾。相反,蜀汉那边传来的消息,却如同野火春风,在晋地悄然蔓延。
这一切的背后,都离不开那个隐藏在阴影中的名字——李烨,蜀汉锦衣卫指挥使。
在李烨缜密而高效的运作下,蜀汉的“优良政策”被精心包装,通过商队、流民、甚至是故意释放的战俘,源源不断地传入晋地。
“听说了吗?蜀地那边,种地用那种叫‘曲辕犁’的东西,一个人能顶咱们三个人!”
“何止!还有那‘龙骨水车’,河边高地都能浇上水,再不怕旱了!”
“最厉害的是那个‘科举’!说是只要你有才学,不分贫富贵贱,都能去做官!寒门子弟也能鱼跃龙门!”
“是啊,哪像咱们这里,想当官?哼,除非你投胎投得好!”
“还有那新纸,又白又便宜,读书写字不再是大户人家的专属咯……”
这样的议论,在茶肆酒坊,在田间地头,在无数个暗流涌动的角落里悄然传播。对比晋朝境内依旧沉重的赋税、徭役,以及世家门阀对上升通道的垄断,蜀汉那边描绘的图景,简直如同世外桃源。无数底层百姓在困苦中,不由自主地开始怀恋起那个他们或许从未亲身经历过的“大汉”,一种对“正统”和“仁政”的朴素向往,如同野草般在心底滋生。
民间的好感,在残酷的现实对比下,显得如此脆弱。司马炎试图推行的一些惠民政策,往往在执行层面就被世家或贪官扭曲,好处落不到百姓头上,恶名却要他这个皇帝来背。
“颍川……颍川!”司马炎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与决绝。颍川郡,士族渊薮,荀彧、荀攸、郭嘉……皆出于此,其影响力无远弗届。尤其是现如今态度暧昧,乃是当下稳住局面的关键。若连颍川士族都彻底离心,那晋朝的根基就真的塌了半边。
必须拿出足够的诚意,必须找到一个能打动这些自视甚高、注重家族传承与声名的颍川士族的办法!
“传旨!”司马炎的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沙哑,“追思先贤,以励来者。朕决意,将魏武皇帝麾下军师祭酒,颍川郭嘉郭奉孝……配享魏太祖武皇帝(曹操)庙庭!”
这道旨意,如同在看似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
郭嘉,字奉孝,颍川人,曹操早期最重要的谋士之一,以其神机妙算、算无遗策而闻名,深受曹操倚重,可惜英年早逝。曹操曾痛呼“哀哉奉孝!痛哉奉孝!惜哉奉孝!”其人在颍川士林中,拥有极高的声望和象征意义。
司马炎此举,意图再明显不过:通过拔高郭嘉的历史地位,来向整个颍川士族集团示好,重申晋朝与曹魏的法统继承关系,并暗示他司马炎同样求贤若渴,尊重颍川的人才。他希望借此唤起颍川士族对“魏臣-晋臣”这一身份链条的认同感,暂时稳住这支举足轻重的力量。
旨意颁布,洛阳城内自然又是一番程式化的颂圣之声。仪式在曹操的太庙(晋代魏后,仍保留曹魏太庙以示法统)中举行,庄重而肃穆。香火缭绕中,郭嘉的牌位被恭敬地安置在曹操神主之侧,似乎象征着一段被重新强调和捆绑的君臣佳话。
然而,在颍川郡,在那些传承数百年的高门大宅深处,反应却并非司马炎所期待的热烈。
有世家老者,眉头微蹙,对身旁的族中长老叹道:“司马仲达之子孙,如今才想起郭奉孝么?迟了,太迟了。”
另一长老接口,语气带着讥诮:“不过是病急乱投医罢了。关中已失,江东已叛,并、冀人心浮动,此刻才想靠一个已逝多年的郭奉孝来笼络我颍川人心?何其可笑也。”
“蜀汉那边,”又一人压低了声音,“科举取士,寒门亦可显达。虽动摇我等根基,却也……未尝不是一条新路。至少,那诸葛瞻行事,颇有章法,比这洛阳城里的……要强上不少。”
不少府邸中,类似的讨论也在进行。
“郭奉孝配享太庙,荣耀确是不小。然,此乃虚名耳。”老者缓缓道,“司马炎能给我们的,除了这些虚名,还有什么?土地?人口?还是能保证我家子弟在朝中永掌机要?如今他连自己都保不住!”
“听闻蜀汉于江东,亦未对顾、陆、朱、张等家赶尽杀绝,反而厚赐安抚,陆抗更是独掌江东军政。”另一人沉吟道,“其气度,似与传闻中不同。”
“且再看一看吧。”最终,颍川各大族几乎得出了相似的结论,“郭嘉入庙,我等着了便是,该有的谢恩表章一份不少。但至于倾力相助,共渡难关?且看他司马家能否先稳住眼前的局势吧。”
观望,彻底的观望。
司马炎试图用追尊郭嘉来稳住颍川士族的策略,并未能点燃这些千年世家的热情,反而更像是一面镜子,照出了晋室此刻的外强中干与世家大族们的冷静与疏离。他们就像最精明的投资者,在晋朝这只风雨飘摇的船上,已经开始悄悄寻找下一个,可能更安全、更有潜力的靠岸点。
无形的裂痕,在晋朝的统治基石上,正悄然扩大。而来自西边和南边的风,带着新的气息,正不可阻挡地吹拂着这片动荡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