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宫殿深处,皇帝的书房内,却弥漫着一种与窗外躁动截然不同的沉静。
汉帝刘璿眉宇间那一抹与年龄不甚相符的凝重。
诸葛瞻坐在下首的锦墩上,刚刚结束了一番恳切而冗长的陈述。他今日未着朝服,只穿了一件深色的常服,更显得身形挺拔,面容肃然。他没有在朝会上提出此事,而是选择私下觐见,本身就说明了接下来要谈之事的敏感与重要。
“陛下,”诸葛瞻的声音打破了沉寂,“臣今日所奏,并非紧急军务,亦非新政方略,而是关乎我大汉千秋基业,关乎社稷真正安泰的根本——农人与工匠。”
刘璿端起茶盏,轻轻呷了一口已经微凉的茶水,没有打断,只是用眼神示意他继续。
“自臣……自臣主持国政以来,”诸葛瞻斟酌着用词,避免过于突出个人,“推行科举,广设书院、官学,如今大汉书院及各州郡学宫、附属私塾,已能为国家源源不断地输送人才。无论是治国安邦的文臣,还是统兵御敌的将领,皆不乏其后备。此乃国家柱石,臣心甚慰。”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深沉:“然,陛下,天下,并非仅是朝堂衮衮诸公之天下,更非我等独享之天下。那田间地头,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人,那作坊之内,挥汗如雨、匠心独运的工匠,他们才是这万里江山的真正基石,是赋税之源,是百工之母,是支撑起这煌煌盛世最沉默,却也最不可或缺的力量。”
诸葛瞻的目光中流露出一种近乎悲悯的真诚:“然观历代兴衰,往往苛待于下,盘剥于民。农人终岁辛劳,不得温饱;工匠技艺精湛,却地位卑下。长此以往,民心怨怼,根基动摇。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啊,陛下!”
他再次拱手,声音恳切:“故而,臣恳请陛下,颁下明诏,进一步提高农人与工匠之待遇。于农人,当严格律法,抑制豪强兼并,确保其田亩所得;推广更先进农具、良种,由朝廷给予补贴;遇灾年,减免赋税,开仓赈济,使其能安心稼穑。于工匠,当提高其酬劳,认可其技艺,设立考核,优异者可授以官身或丰厚奖赏,使其劳有所得,技有所尊,而非被视为‘奇技淫巧’之徒。唯有让这天下最广大的黎庶能安居乐业,能感受到朝廷的恩泽与尊重,我大汉的根基方能坚如磐石,万世不移!”
一番话语,掷地有声,充满了理想主义的光辉与务实主义的考量。
刘璿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御案上轻轻敲击。他并非不懂诸葛瞻所言的道理,作为皇帝,他同样希望国泰民安。但他所处的位置,让他看得更多,想得更深。
良久,刘璿轻轻叹了口气,他放下茶盏,目光复杂地看向诸葛瞻,没有称呼其官职,而是用了一种更私密、带着家族亲情的称谓:
“思远啊……”
这一声“思远”,让诸葛瞻微微一愣,随即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又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楚。他已经很久没有从皇帝口中听到这个表字了。
“你为这个国家,为这江山,为天下百姓,做的已经够多了。”刘璿的声音带着真挚的感慨,“从铲除黄皓,逆转国运,到推行新政,开拓疆土,再到如今这复兴气象……桩桩件件,皆赖你呕心沥血。朕,与先帝,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他的语气渐渐变得低沉,带着明显的忧虑:“可是思远,你想过没有?你所行之事,无论是科举动摇世家举荐之根基,还是如今欲提高农工,触及地方豪强与诸多权贵之利……你……你已经得罪了太多太多的人。”
刘璿的目光锐利起来,仿佛要穿透诸葛瞻的内心:“他们的利益盘根错节,他们的怨气不会消失,只会暂时蛰伏。你现在位高权重,深得朕信,他们自然不敢妄动。可将来呢?思远,你是朕的妹夫,我们是一家人,朕不得不为你考虑!朕担心……朕担心有朝一日,即使是朕……也……”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那份沉甸甸的担忧和未尽之言中的凶险,已经如同寒冰,浸透了这大殿。自古权臣,尤其是推行剧烈改革、触动既得利益集团的权臣,有几个能得善终?商鞅、吴起……前车之鉴,历历在目。刘璿担心,等到某一天,反对的力量积累到一定程度,或者朝局发生变化,即使是他这个皇帝,也可能无法在巨大的压力下保住诸葛瞻。
诸葛瞻听着皇帝这推心置腹,甚至有些逾越了君臣界限的话语,心中亦是波澜起伏。他何尝不知其中的风险?从他决定利用改变这个时代起,他就已经站在了旧有秩序的对立面。他沉默了片刻,抬起头,脸上没有恐惧,反而露出一种近乎释然的平静笑容。
“陛下,”他依旧保持着臣子的礼节,但语气却格外坦然,“您的担忧,臣心感之,亦知之。是非功过,自有后人评说。臣之所为,但求问心无愧,但求利国利民。”
他的目光望向窗外,仿佛穿透了宫墙,看到了那广袤的田野和繁忙的作坊,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若能以此身,助陛下打造一个真正的太平盛世,一个让农人得以温饱,工匠得以尊重,寒门得以出头,四海得以安宁的煌煌大汉……臣,死又何足道哉?”
“思远!”刘璿动容,忍不住唤道。
诸葛瞻收回目光,再次深深一揖:“恳请陛下,准臣所奏。”
刘璿看着眼前这个既是国之柱石,又是自己妹夫的男人,看着他眼中那不容动摇的信念与决绝,心中五味杂陈。有敬佩,有感动,有担忧,更有一种身为人君与亲人的无力感。他知道,自己无法改变诸葛瞻的志向,也无法阻挡历史的洪流。
最终,他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声音恢复了帝王的沉稳与决断:“好。朕,准奏。此事,便由你全权负责,一应章程,由你大司马府拟定,报朕用印即可。”
“臣,诸葛瞻,领旨谢恩!”诸葛瞻躬身行礼,动作一丝不苟。
他没有再多言,起身,缓缓退出了大殿。夕阳的余晖透过殿门,将他的背影拉得很长,投射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那背影依旧挺拔,却仿佛承载了千钧重担,又仿佛蕴含着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孤勇。
刘璿独自坐在龙椅上,久久凝视着诸葛瞻离去的方向,手指紧紧攥着龙袍的袖口,心中翻腾不息。
“思远……”他低声自语,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芒,“你为朕,为这大汉,甘愿置身于烈焰之上,朕……岂能真让你独行于危墙之下?”
那个被刻意回避的、关于“将来”的可怕念头,再次不受控制地浮现。但他迅速将其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更加坚定和隐秘的念头。
“希望那天,永远不会到来。”他在心中默念,随即,年轻的皇帝开始真正以一个统治者的思维,冷静地、甚至带着一丝冷酷地琢磨起来:“若真有那么一天……朝堂之上,军中之内,地方州郡……朕需要布下多少棋子,掌握多少力量,才能在那滔天巨浪袭来之时,稳稳地护住你,护住朕与父皇的大司马,护住这大汉的擎天之柱?”
夕阳彻底沉入西山,殿内暗了下来。刘璿没有唤人点灯,他就这样静静地坐在黑暗里,一双年轻的眼眸,却在黑暗中闪烁着越来越明亮、也越来越深沉的光。有些担子,他必须开始独自承担了。